轉過最後一個街角,南大廟那朱漆斑駁的大門和高聳的飛簷終於出現在視線儘頭。
然而,德麟的心卻瞬間沉到了冰窟窿底!廟門口的青石台階旁,赫然站著幾個荷槍實彈的警察!
他們穿著青黑色的製服,像幾尊冰冷的石雕,眼神如鷹隼般銳利,帶著審視與不懷好意,來回掃視著每一個行人。
一個挑著青菜的壯漢被他們粗暴地攔住盤問,籮筐被槍托捅得歪斜,水靈的菜葉散落一地。
德麟的腿肚子開始不受控製地打顫,冷汗瞬間浸透了後背單薄的衣衫,黏膩冰冷。他幾乎能聽到自己血液衝上頭頂的轟鳴聲。
他死死咬住下唇,一股腥甜在嘴裡彌漫開來。不能停!停下就是死!
他強迫自己邁開灌了鉛似的雙腿,學著前麵那個被盤問後放行的老人的樣子,微微佝僂著背,儘量讓腳步顯得平穩自然。稚嫩的臉上笨拙地模仿著對神佛的敬畏神情。一步,一步,踏上了南大廟那被雨水衝刷得光滑冰涼的石階。
他能清晰地感覺到那幾道冰冷審視的目光如同實質般黏在自己背上,幾乎要將他穿透。
邁進高高的門檻,一股濃重的香燭紙灰混合著陳舊木料和塵埃的氣息撲麵而來。
大殿內光線昏暗,高大的神像在繚繞的煙氣後麵目模糊,隻有長明燈豆大的火苗在幽暗中不安地跳動。彌漫著令人窒息的肅穆和死寂。
德麟的心在胸腔裡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他飛快地掃視四周,除了他自己,殿內空空蕩蕩,隻有幾縷香煙在神案前嫋嫋盤旋。
他不敢有絲毫遲疑,徑直朝著最裡麵那尊巨大的觀音菩薩像走去。
菩薩低垂的眼瞼似乎在悲憫地俯視著他,又似乎對即將發生的一切漠不關心。
供桌寬大厚重,積滿了厚厚的香灰。德麟放下沉重的擔子,趁著彎腰的瞬間,目光迅速掃向供桌左上角。
菩薩蓮台巨大的底座緊挨著桌沿,那裡光線最為昏暗。
他顫抖著伸出右手,假裝整理筐裡的蒜苗,左手則借著身體的掩護,摸索著伸向菩薩蓮座與供桌接觸的陰影深處。指尖觸到冰冷粗糙的木料,沾滿了滑膩的香灰。他屏住呼吸,按照韓慶年說的位置,急切地在那個角落摸索著。
終於!指尖觸到了一個極其隱蔽的凹陷,一個僅容一指深入的小洞!德麟的心頭掠過一絲狂喜。
“喂!你!乾什麼呢?!”
一聲炸雷般的厲喝在空曠寂靜的大殿裡陡然響起,帶著金屬般的冰冷和不容置疑的威嚇!
德麟的血液瞬間凝固了!全身的肌肉僵硬得像石塊,連呼吸都停滯了。他保持著彎腰的姿勢,一寸一寸,極其緩慢地轉過頭。
一個身材高大、麵色陰沉的警察,不知何時已悄然站在他身後幾步遠的地方,一隻手按在腰間的槍套上,鷹隼般銳利的眼睛正死死盯著他那隻還藏在菩薩腳下的左手!那目光像淬了毒的針,紮得德麟渾身冰涼。
“官……官爺,”德麟感覺自己的喉嚨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死死扼住,聲音乾澀嘶啞,帶著無法抑製的顫抖,“我……我娘讓我……來給菩薩進些新起的蒜苗……求……求個平安,保佑家裡……買賣順當……”
他強迫自己抬起頭,努力迎上警察那懷疑的目光,眼神裡拚命擠出鄉下孩子特有的那種惶恐和愚鈍的虔誠。
警察的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那雙銳利的眼睛像探照燈一樣,上上下下掃視著他:沾滿泥漿的破舊布鞋,打著補丁的粗布褲子,洗得發白的單褂,還有那兩筐沾著水珠、散發著泥土氣息的蒜苗。他的目光在德麟臉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在審視他表情的每一絲變化,然後又緩緩下移,落向德麟那隻依舊藏在陰影裡的左手。
時間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空氣緊繃得如同拉滿的弓弦,德麟甚至能聽見自己太陽穴血管突突跳動的聲音,汗水順著鬢角滑落,滴在冰冷的青磚地上,摔得粉碎。
就在德麟感覺自己快要支撐不住,那隻藏在背後的手因為過度用力而微微痙攣,幾乎要控製不住地抖出來時,廟門外猛地傳來一陣激烈的爭吵聲和推搡聲,似乎有人被攔下發生了衝突。
“媽的!搞什麼鬼!”
德麟身後的警察不耐煩地咒罵一聲,狠狠瞪了德麟一眼,似乎覺得眼前這個瘦弱驚恐的鄉下小子實在翻不出什麼浪花,最終還是猛地轉身,大步流星地朝殿外衝去,查看外麵的騷亂。
就是現在!千鈞一發!
德麟甚至來不及思考,求生的本能和韓慶年那瀕死的囑托壓倒了一切恐懼。他閃電般抽出左手,那枚沾著他冷汗、滾燙如烙鐵的銅哨被他用儘全身力氣,精準地塞進了那個小小的、冰冷的孔洞深處!指尖傳來空洞的回響。
緊接著,他飛快地抓起一大把濕漉漉的蒜苗,幾乎是扔在了菩薩像前的供桌上,青翠的蒜葉散亂地鋪開。
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冰冷堅硬的蒲團上,額頭重重地磕向地麵,發出沉悶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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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敢停留,甚至不敢再看那菩薩蓮座一眼,迅速起身,挑起籮筐,頭也不回地衝出了大殿。
跨過高高的門檻時,刺眼的陽光晃得他一陣眩暈,他腳步虛浮,幾乎栽倒。
他挑著空了大半的擔子,腳步踉蹌地衝回夏家鋪子的小院。
眼前的景象讓他的心再次沉了下去。
院子裡一片狼藉!堆放整齊的柴火被掀翻在地,幾筐晾曬的乾蒜頭被踢翻,雪白的蒜瓣滾得到處都是。地窖口的蓋板歪斜地敞開著,裡麵黑洞洞的,像一張擇人而噬的嘴。
夏二爺像一尊沉默的石像,背著手,直挺挺地站在院子中央那片狼藉之上。他聽到德麟的腳步聲,緩緩轉過身來。
表哥?!德麟的心咯噔一下。他猛地抬頭,對上了夏二爺冷峻的目光。
那張平日裡就沒什麼表情的臉,此刻更是陰沉得能滴出水來,溝壑縱橫的皺紋裡嵌滿了冰冷的怒意和一種深不可測的審視。
德麟下意識的移開眼神,他不敢問,也不敢想藏在地窖裡的表哥韓慶年的遭遇。
夏二爺那雙渾濁的眼睛,如同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死死地盯在德麟身上,仿佛要穿透他的皮肉,看進他五臟六腑裡藏著的那個剛剛被塞進菩薩腳下的秘密。
那目光如有千鈞重,壓得德麟幾乎喘不過氣。他僵立在院門口,肩上的扁擔仿佛有千斤重。
夏二爺什麼也不說,隻是這樣死死地盯著他,足足有半盞茶的工夫。
空氣凝固了,隻剩下院牆外遠遠傳來的市井喧囂,和屋簷上水珠滴落的聲音。每一滴水珠砸在青磚上,都像砸在德麟緊繃的心弦上。
終於,夏二爺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發出一聲極輕、卻又沉重無比的歎息。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轉過身,佝僂著背,一步一步,沉默地走進了光線昏暗的堂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