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柳條筐的吱呀聲裡碾過,盤山縣城表麵仍是死水一潭,水麵下卻已有暗流洶湧。
德麟的腳板踏過更多蒙塵的路,他的蒜苗印子成了絕好的掩護。
筐底深處,那枚銅哨安靜地躺著,偶爾有新的紙卷悄然出現,帶來遠方的戰鼓聲——“雙鴨山礦區工人暴動,炸毀鬼子軍火庫”,“鬆花江畔,抗聯夜襲,斃敵數十”。
每一次傳遞,德麟的心都跳得像要撞破胸膛。
消息如同無形的風,吹過枯寂的荒野,鑽入緊閉的門窗。
他看見茶館角落裡,有人聽了他低聲的“菩薩又顯靈了”,捏著茶杯的手指猛地收緊,青筋畢露,粗瓷杯盞無聲地裂開細紋;村頭井台邊,頭發花白的老人舀水時,喉嚨裡擠出幾個含混不清的音調,調子竟是久違的《鬆花江上》,渾濁的眼裡有了水光;老槐樹下聚集的人越來越多,煙袋鍋子的火星在濃重的夜色裡明明滅滅,像撒落一地的螢火,依舊沉默,但那沉默裡,分明有東西在積攢,在燃燒。
火種,真的燒起來了。德麟挑著擔子穿過街巷,步子愈發沉穩。
他不再刻意躲避鬼子的崗哨,甚至敢在那些黃皮軍帽陰鷙的注視下,坦然放下擔子歇腳。
有一次,一個年輕的鬼子兵大概覺得他形跡可疑,粗暴地踢翻了筐子,青翠的蒜苗印子滾了一地,沾滿塵土。
德麟默默蹲下,不疾不徐地收拾,手指拂過筐底隱秘的凹槽,觸到那冰涼的銅哨,心中反而一片澄澈。
鬼子兵罵罵咧咧地走了,德麟挑起擔子,對著那背影,嘴角極輕微地向上彎了一下。
他知道,鬼子的狂躁,正是恐懼的回聲。
冬天真正來臨了。
第一場雪落得毫無征兆,鵝毛般的雪片一夜之間覆蓋了盤山縣的屋頂、街道和遠處的荒村。
雪光刺眼,映得小紅樓上的膏藥旗愈發猩紅猙獰。寒冷像無形的枷鎖,箍緊了每個人的喉嚨。
搜查變得頻繁而酷烈,城門口豎起了絞架,掛著一個“私通抗匪”的所謂“奸細”的屍首,凍得像根扭曲的冰棱,警告著每一個進出的人。
這肅殺的氣氛,像冰水澆在德麟心頭的火苗上。
銅哨已經好些日子沒有新的消息了。
他每日照舊挑擔出門,在北大廟與夏三爺無聲地交換著憂慮的眼神。
三爺瘦削的臉頰在寒冷中更顯嶙峋,眼神卻像淬了火的刀子,更加銳利。
“沉住氣,德麟。”三爺的聲音壓得極低,在冰冷的空氣裡幾乎被呼吸聲淹沒,“天越寒,火種越要護在心口窩。鬼子越是瘋狗似的亂咬,越說明他們怕了,怕咱們心頭的火!”
一天深夜,朔風卷著雪粒子,打得窗戶紙噗噗作響。德麟被一陣極輕微的、持續的叩擊聲驚醒。不是風,是後院柴門的方向。他心猛地一沉,赤著腳悄無聲息地溜下炕,摸到門邊,從門縫裡望出去。
昏暗的雪光裡,站著夏三爺。他肩上落滿了雪,像個雪人,懷裡緊緊抱著一個鼓囊囊的粗布包袱,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德麟急忙開門,寒氣裹著雪沫子撲麵而來。三爺閃身進來,反手迅速閂好門。
“快!”三爺的聲音帶著寒氣,不容置疑。德麟帶著夏三爺徑直走進地窖的角落。那個半人高的蓄水缸,掀開沉重的木蓋,一股陳米的味道散發出來。
夏三爺把懷裡的包袱塞進去,又從懷裡掏出幾張折疊的、粗糙發黃的紙遞給德麟。
德麟借著油燈碟子裡未熄儘的微光看去,心頭劇震!
那是佛經經書撕下來的紙,密密麻麻的經文上,簡陋的木版拓印著清晰的字跡,赫然是抗聯最近的捷報,還有幾句簡短卻滾燙的鼓動話語:“鬼子是秋後的螞蚱!鄉親們,挺直腰杆!”
“爹!這……”德麟的手有些抖。
“噓——”三爺示意他噤聲,眼神亮得驚人,像燃著兩簇小小的火焰,“光靠口耳相傳太危險,也不夠了!得讓這火種,燒得更旺些!看清楚,印得如何?”
德麟重重點頭,指尖撫過紙麵上粗礪的墨跡,仿佛能感受到那字裡行間奔突的熱血。他明白了,三爺深夜冒險前來,是要把這批傳單交給他,用他走街串巷的柳條筐,把它們播撒出去!
“天亮前,把這些混進你每天要賣的蒜苗印子筐底兒的乾草裡,都是枯草色,卷成乾草大小的窄條兒,混在一起,看不出來。”三爺語速極快,氣息有些不穩,“專往……那些信得過的、常聚人的地方去!茶館門口,老槐樹下,打穀場邊……丟下就走!千萬小心!”
德麟把傳單緊緊按在胸口,感覺薄薄的紙張滾燙如火炭。他望向夏三爺,老人眼裡的火焰似乎也點燃了他。他用力點頭,無聲的承諾比任何言語都重。
送走三爺,德麟蜷縮在冰冷的炕上,懷裡揣著那疊沉甸甸的紙,毫無睡意。
窗外的風雪似乎更大了,呼嘯著,像是為這死寂的冬夜奏響了一曲悲愴的戰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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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著筐底冰涼的銅哨,第一次感到自己肩上的擔子,重逾千斤,卻也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力量。
翌日,天色陰沉,風雪未歇。德麟挑起擔子,筐裡除了捂著破棉被的蒜苗印子,底部還壓著那份能點燃整個盤山縣城的火種。他深吸一口凜冽的空氣,走進了茫茫風雪之中。
城門和路口盤查得格外嚴苛。鬼子兵嗬斥著,用刺刀胡亂地挑開行人單薄的棉襖和攜帶的雜物。
輪到德麟,一個矮壯的鬼子兵盯著他的柳條筐,眼神像禿鷲。
“什麼的乾活!”翻譯官杜大瘸子尖著嗓子問。
“賣…賣蒜苗印子,老總。”德麟縮著脖子,聲音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怯懦。
鬼子兵不耐煩地用刺刀猛地一挑筐蓋。德麟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破棉被掀開,露出了碼放整齊、青翠欲滴的蒜苗印子。
“長官,這是今天賣的錢。”德麟怯生生的捧上兩張紙票,那是他仔細攢下來的,想給弟弟德昇買糖的錢。帶在身上,應對突如其來的意外。
鬼子兵一把奪過錢,刺刀在蒜苗印子上方頓了頓,似乎覺得這綠油油的東西沒什麼可疑,又粗暴地往裡一戳!
冰冷的刀尖幾乎是貼著筐底那層墊著的、掩蓋著扭成乾草葉子一樣的,貼在筐底的,混著乾草的傳單滑過!
德麟的呼吸停滯了,後背瞬間被冷汗浸透。萬幸,刺刀沒有繼續往下捅。鬼子兵收了錢,厭煩地揮揮手:“滾!快快的!”
德麟如蒙大赦,挑起擔子,腳步有些發虛地趕緊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