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仿佛一個世紀那麼漫長,韓慶年沉重的眼皮終於艱難地掀開了一條縫隙。眼神渾濁、渙散,充滿了瀕死的茫然和痛苦。
他似乎用了極大的力氣,才勉強聚焦,視線在德麟焦急的臉上和夏二爺布滿皺紋的緊張麵容上緩慢地掃過。
當他的目光落在德麟臉上時,那渙散的瞳孔深處,似乎有極微弱的光閃了一下。乾裂烏紫的嘴唇極其艱難地翕動著,發出比蚊子振翅還輕的聲音,卻像重錘砸在德麟心上:“二舅,德麟……”
德麟的眼淚瞬間湧了出來,拚命點頭:“是我!是我!哥!你撐住!你撐住啊!”
表哥他沒死!他活過來了!
韓慶年似乎想扯出一個笑容,卻隻牽動了臉上凍傷的肌肉,顯得異常痛苦。他喉嚨裡發出嗬嗬的痰音,眼神裡透出極度的焦急,掙紮著想抬起手,卻根本動不了分毫。
“彆動!彆說話!緩緩!緩緩再說!”夏二爺按住他。
德麟用破布蘸了溫熱水,小心翼翼地擦拭韓慶年臉上頭發上的血痕和汙垢。
空氣裡充肆了嘔人的血腥味兒,韓慶年急促地喘息著,每一次呼吸都像在拉扯破碎的風箱。他死死盯著德麟,眼神幾乎要燃燒起來。
德麟忽然明白,原來那五個點代表的“危”,是表哥身陷絕境!
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德麟,讓他渾身冰冷,如墜冰窟!他讀懂了韓慶年看他的時候那賦予深意的眼神,因此更是心急如焚。他怕,怕他好不容易燃起的心中的火種就這樣熄滅了。
“哥!慶年哥!”德麟驚恐地搖晃著他。
“彆搖了!讓他歇著!這口氣吊著不容易!”夏二爺的聲音帶著責備和哭腔。
夏二爺猛地轉身,衝到門邊,側耳貼在冰冷的門板上,仔細聽著外麵的動靜。
風雪依舊呼嘯,但隱約地,似乎有皮靴踩踏積雪的雜亂腳步聲,還有模糊的日語嗬斥聲,正從胡同口方向傳來,越來越近!
鬼子的搜查隊!偏偏這個時候!
夏二爺的臉瞬間褪儘了血色,他猛地回頭,看向炕上氣若遊絲的韓慶年和呆若木雞的德麟,眼神裡充滿了末日般的絕望和一種近乎瘋狂的決斷。
“這平白無故多出個大活人可怎麼交代?!”夏二爺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像驚雷,“德麟!聽著!鬼子來了!你哥,不能留在這裡!雪水……還有這嗆人的血腥味兒……瞞不過去!”他語速快得像爆豆,“地窖!快!把他弄進地窖!用乾草蓋嚴實!快!”
德麟如夢初醒,巨大的恐懼反而激發出渾身的力量。
他和二爺再次合力,將韓慶年從炕上拖下來。他渾身冰冷依舊,但似乎比剛才稍軟了些。兩人手忙腳亂地將他拖向後院,打開地窖蓋板,一股陰冷潮濕的黴味撲麵而來。
德麟率先跳下去,二爺在上麵用力往下放。沉重的身體砸在德麟身上,兩人都滾倒在地窖冰冷的泥地上。
“蓋板!蓋好!彆出聲!”夏二爺在上麵急促地低吼,迅速將蓋板合攏,隻留一絲縫隙透氣。他又飛快地抱來一堆乾草和破爛麻袋,從縫隙裡塞下去,“蓋住他!蓋嚴實!”
地窖裡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德麟摸索著,將乾柴和草袋子胡亂地蓋在韓慶年身上,自己也蜷縮在角落,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他緊緊捂住自己的嘴,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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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麵,傳來夏二爺手忙腳亂收拾堂屋的聲音,水桶碰撞,掃帚刮地……他在試圖掩蓋拖拽的痕跡和水漬!
“砰!砰!砰!”粗暴的砸門聲,如同喪鐘,猛地炸響!震得地窖頂上的灰塵簌簌落下。
“開門!搜查!快快的!”杜大瘸子那尖利刺耳的聲音穿透門板,像毒蛇的信子。
德麟在地窖的黑暗中猛地一哆嗦,說不清楚是冷還是害怕,牙齒不受控製地咯咯作響。他死死咬住嘴唇,鐵鏽般的血腥味在口腔裡彌漫開來。黑暗中,他摸索著,手指顫抖著探向角落裡備用的柳條筐。
指尖觸到筐底冰冷粗糙的柳條。沒有紙,沒有銅哨,隻有這承載著無數秘密和希望的柳條。
表哥在流血!在等死!
而全城的火種,那些茶館裡捏碎的茶杯,井台邊哼唱的調子,老槐樹下沉默的煙鍋火星……
他們都在等待!等待一個信號!等待點燃燎原大火的東風!
絕望的黑暗裡,一股灼熱的力量猛地從德麟心底炸開!比恐懼更熾烈!比死亡更決絕!他不能等!他必須做點什麼!他必須告訴表哥,告訴那些在黑暗裡攥緊拳頭的人們!
他猛地低下頭,張開嘴,用儘全身力氣,狠狠一口咬在自己的食指指尖!
劇痛!尖銳而真實!鮮血瞬間湧出,帶著少年滾燙的生命熱度。
德麟摸索著,將流血的手指狠狠按在柳條筐最內側、最隱蔽的一條柳條上!指尖的劇痛和心頭的灼燒感混合在一起,他咬著牙,用儘所有的意誌力,在那粗糙冰冷的柳條表麵,鮮血順著指縫流下,滲入柳條的紋理,在絕對的黑暗中,少年用生命塗寫著八個滾燙的血字:
“火種已醒,隻待東風。”
地窖蓋板外,砸門聲和鬼子的咆哮,如同地獄傳來的催命符。而在這方黑暗冰冷的地底,少年指間的血,正無聲地滲入柳木,烙下一個民族在至暗時刻不屈的印記。
一股裹挾著雪片的寒風猛地灌入。德麟拎著那個沾著泥汙和新鮮血跡的柳條筐,站在堂屋中間,臉上還帶著驚魂未定和一絲刻意強裝的、屬於他這個年紀的懵懂與委屈。
他那隻剛剛刻下血書的右手食指,正滴滴答答地淌著血,落在泥地上,綻開一朵朵小小的、暗紅色的花。
夏二爺看清德麟的臉,和他手中帶血的筐,以及那稚嫩臉龐上混合著驚恐與一種奇異決絕的神色,渾濁的老眼瞬間閃過一絲明悟。他立刻明白了德麟的用意——這孩子在用一種近乎自殘的方式,製造一個看似合理的混亂現場!
“你個作死的討債鬼啊!”夏二爺猛地爆發出一聲怒罵,聲音因為緊張而尖利變形。
他像一頭發怒的老山羊,幾步衝到德麟麵前,揚起巴掌,作勢要打,卻又猛地停住。轉而一把搶過那帶血的柳條筐,狠狠地摜在地上,發出“哐當”一聲響。
“乾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挑個擔子都能把自己手指頭弄破!你死不要緊,臟了我的屋子,弄壞了我吃飯的家夥什兒!你個敗家玩意兒!”
他罵得唾沫橫飛,青筋暴跳。眼神卻飛快地瞟向那扇搖搖欲墜的木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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