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年開春,凍土剛化出黏糊糊的黃泥,北大廟的菠菜地已經冒出了新芽兒。
三爺做事細致認真,菠菜種在放乾了水的許願池裡,土質肥沃。下晌開始就用破葦絮罩上保暖,上午日頭高照的時候,再敞開來曬太陽。這樣精心侍弄的菠菜生發的早,長得旺。深綠的葉子帶著露水,在正晌午時的太陽底下閃著光。爺倆兒蹲在地裡薅草,指縫裡塞滿了泥土的清香。
“這頭茬菠菜最養人,給你媳婦和德興帶回去。”老住持說。
“乾老,她們娘兒仨吃不了多少,咱還是再換點兒黃豆做豆腐,現在城裡的吃喝兒缺的多呢。”夏三爺直起身時,腰杆比去年冬天挺得直些,哮喘沒再犯,說話也順溜了。
老住持點了點頭,“那廟裡的杏樹今年該掛果了,等熟了,讓德昇來摘。”
“行啊,還有後門那片地,天再暖和點兒就種上苞米和高粱,溜邊兒還能種豆子。”夏三爺手裡麻利的把菠菜捆得緊實,葉尖上的露水打濕了袖口。
“嗯,咱爺倆兒忙活完了,這一年就又過去了,歲月不饒人呐。”老住持感歎道。
“好賴不計咱這地裡,還能忙活點兒嚼合兒,那城裡頭,更不好過!”
夏三爺說著,抬頭望著縣城的方向,那裡城牆根下,最近總蹲著些麵黃肌瘦的人,有從前的佃農,也有沒了鋪子的小商販,都在等活乾。
夏三爺手一頓,菠菜葉上的露水滾落在地。他攥了攥拳,指節發白,心裡盤算著“德興快長牙了,總得想辦法換點小米,磨成糊糊能給他拌在菠菜湯裡。”
回家那天,老住持給夏三爺收拾了滿滿當當的兩個柳條筐,扁擔被墜得“吱呀吱呀”的響。
剛到院門口就聽見德昇咋咋呼呼的喊聲:“娘!你看弟弟!他會笑了!”
夏三爺推門進屋,正見夏張氏抱著德興坐在炕沿上,孩子的小臉紅撲撲的。
看見夏三爺進來,德興忽然咧開沒牙的嘴,流出一串晶瑩的口水。
德昇舉著個枯草編的螞蚱,跑過來:“爹!看!我編的,弟弟看了螞蚱就笑!”
夏三爺摸了摸德昇的頭,笑了。從柳條筐裡抓出兩把熟透的杏兒,塞給德昇。“吃,可甜了……”
炕桌上擺著個粗瓷碗,裡麵盛著小半碗黃澄澄的米湯。夏三爺坐在炕沿邊,輕輕碰了碰德興的小手。孩子的手指蜷起來,攥住他的指尖,軟乎乎的,帶著股奶香味。
說話時,郭稅吏來了,這次沒帶兵丁。隻是站在院門口喊:“夏家三嫂子,上麵又加了‘春防捐’,早點兒告訴三哥預備好。”
“誒,聽著了。”夏張氏趕緊應聲。
郭稅吏聽見回應,又低下頭絮叨“這一天天的,打著滾兒的要錢,我這差事兒也快保不住了,唉……”他瞥見牆根下的枯草在冷風中搖,沒再說什麼,轉身走了。
夏三爺望著他的背影,長長的歎了口氣。
他想起在北大廟時,跟老住持念叨起苛捐雜稅的事。老住持擦拭著一尊掉了耳朵的泥塑小菩薩,淡淡道:“苛政猛於虎,可虎也有打盹的時候。你看這牆角的草,石頭壓著也能鑽出來。”
夏三爺心裡忽然有了兩個字怕啥!
當天晚上,德興突然發出“媽”的一聲,雖不成調,卻讓滿屋子的人都停了手。夏張氏眼淚一下子湧出來,抱著孩子直親:“聽見沒?他叫了!他叫了!”
德昇拍手跳著:“弟弟會說話了!快叫哥!叫哥!”
夏三爺站在地上,搓著滿是老繭的手,忽然想起給德興取名時的話。夏德興,興旺的興,複興的興。興旺的是國家,複興的是民族。
他走到院子裡,望著遠處縣城,黑麻麻的一片,比從前暗了不少,卻也沒全滅。風裡帶著破土而出的青草的芳香。
希望總是在人快絕望的時候,毫無征兆的降臨。
“會好的。”他對著黑沉沉的夜空說,像是跟自己說,也像是跟屋裡的孩子說,“咱們不怕,等著。”
遠在盤山縣城的德麟,也聽見了夏三爺的心聲。
德麟正往灶膛裡添劈柴。火光跳了跳,照亮了他年輕的臉,也照亮了牆上用炭筆畫的一道道杠。那是他數著日子畫的,每畫一道,離慶年哥回來就近一天。
東北的倒春寒,風像裹了冰渣的刀子,刮過光禿禿的樹杈兒,嗚嗚咽咽地鑽進每一道牆縫。
盤山縣城裡,夏二爺的“福記蒜苗印子”鋪子,卻反常地透出紅火,成了死氣沉沉的盤山縣城唯一還帶點“活泛”勁兒的地方。
日本人走了,盤山縣城被國軍占領,那些軍官老爺、姨太太、小姐們,還有依附他們做生意的商賈,手裡攥著不斷貶值的“關金券”、“法幣”,卻買不到真正的油水葷腥。雞鴨魚肉、白米白麵早就被征調一空,就算有,運進盤山縣城這窮鄉僻壤,價格也貴得嚇死人。
夏二爺這水靈靈、黃燦燦、帶著獨特辛辣清香氣息的嫩蒜苗,竟成了他們餐桌上難得一見的新鮮“綠意”和“時令鮮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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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爺是人精。這早春的時節,把蒜苗印子直接養護,長成蒜苗。收拾得根根清爽,用金燦燦的細草繩捆成精致的一小把一小把,整整齊齊碼在擦得鋥亮的柳條筐裡,看著就招人稀罕。
每天天不亮,鋪子附近就影影綽綽地晃動著人影,有走村串鄉的小販挑著破柳條筐,也有大戶人家的采買管事,趕著驢車十幾裡地,早早地守在夏二爺家門口,哈著白氣,跺著腳,就為了搶購這筐裡的“鮮味兒”。
夏二爺臉上的皺紋似乎都舒展了些,腰杆也挺直了幾分。他叼著長長的旱煙袋,眯縫著眼,慢條斯理地數著那些花花綠綠、但每天都在縮水的鈔票。心裡飛快地盤算著怎麼儘快換成幾塊沉甸甸、能壓箱底的現大洋,或者乾脆囤點能救命的高粱玉米。
夏二奶奶還在沈陽城的娘家住著,沒回來。鋪子裡忙碌的,隻有德麟和夏二爺。
東西兩屋的土炕都鋪滿了蒜苗印子。二爺指使著德麟屋裡屋外忙活得團團轉,添火、灑水、侍弄那些嬌貴的嫩黃苗苗。
屋裡彌漫著濃鬱的蒜苗氣息、馬糞的土腥味和炭火的煙氣。二爺時不時衝屋裡吆喝一嗓子:“手腳麻利點!火候看住了!”聲音裡透著一種久違的、因掌握稀缺資源而滋生的底氣。
鄰居們路過,看著筐裡那點誘人的嫩黃,眼神複雜地交織著羨慕、嫉妒,更多的是麻木的無奈。
這點兒紅火,是亂世裡用無數人的饑腸轆轆和勒緊的褲腰帶供養起來的、脆弱而詭異的繁榮。
這天午後,日頭懶洋洋地掛在西天,沒什麼暖意。村外通往盤山縣城方向的土路上,忽然騰起一股煙塵,伴隨著隱隱傳來的整齊腳步聲和金屬碰撞的鏗鏘聲。
“兵!又是兵!”有人驚慌地喊了一嗓子。村口閒坐的老人和玩耍的孩子立刻作鳥獸散,躲回自家門後,隻敢扒著門縫往外瞧。
不是催糧的保長,也不是零散的潰兵。是一隊約摸二三十人的國軍士兵,扛著擦得鋥亮的“大八粒”,穿著相對整齊的黃綠色棉軍裝,打著規整的綁腿,邁著訓練有素的步伐,踏著坑窪不平的土路穿過村子,直奔盤山縣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