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發那天,晨霧裡飄著未散的硝煙,嗆得人鼻子發酸。盤山縣城的小紅樓斑駁的磚牆上新刷了紅旗,紅得亮眼,簷角懸著的銅鈴被風一吹,叮咚叮咚響,驚起幾隻灰撲撲的家雀兒,撲棱棱飛進霧裡。
夏張氏背著德興,那孩子還沒醒,小腦袋歪在她肩上,口水浸濕了她的衣襟。她手裡攥著個褪色的藍布包袱,裡麵裹著仨人的換洗衣裳,還有夏三爺從北大廟帶回來的一把黃豆,在灶膛裡燒熟了的。東西太重,她的指節攥得泛白,勒出深深的紅痕。
她站在院子裡,遲遲邁不開腿。這是她和三爺一塊一塊土坯子壘起來的家,像燕子壘窩一樣。雖然窮的家徒四壁,可也是遮風擋雨的地方。就這麼離開,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也不知道回來以後,這家會不會被戰爭夷為平地。
她曾想著老死在這裡的。或者如果有人來搶,她就拚死保護。這不止是她的家,還是她三個兒子的根。
“老妹子,該走了,得趕早兒呢。”大表哥催促著。
三爺蹲在門檻上抽煙,悶悶的不說話。聽見催促,站起身,默默的跟在妻兒的身後。默默的,一直跟到了村口的大槐樹,止住了步子。
妻兒還在往前走,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猶如這糟糕的世道,討活路的腳步,不敢停,也不能停。
“爹,回吧……”德昇緊緊拉著娘的衣角,布料被他拽得發皺,他朝著村口的夏三爺使勁揮手。
夏三爺依偎在老槐樹下,那樹的樹皮裂得像老人的臉,他手裡的煙袋早就滅了,目光像長長的線,粘在娘兒仨身上,扯不斷。
風不是風,是裹著冰碴子的鈍刀子,貼著地皮刮,剮得人臉生疼,骨頭縫裡都透著寒氣。天空是鉛灰色的,低低地壓下來,仿佛隨時要塌陷,將這滿目瘡痍的大地徹底埋葬。
硬邦邦的土路,蜿蜒伸向望不到頭的灰暗地平線,像一條僵死的、巨大的蜈蚣。逃難的流民隊伍從四麵八方彙聚而來,在土路上迤邐而行。
他們拖家帶口,推著吱呀作響的獨輪車,挑著破舊不堪的擔子,背著鼓鼓囊囊又空癟無物的包袱,更多的人,隻是徒步行進。
襤褸的衣衫在寒風中飄搖,顏色早已被塵土和苦難浸透,辨不出原本的模樣。
一張張臉孔被凍得青紫,布滿皴裂的口子,眼神空洞麻木,隻剩下求生的本能驅使著沉重的腳步,一步一步,在凍土上留下深深淺淺、歪歪扭扭的印痕。
夏張氏就在這條緩慢而絕望的人流中。她背上用破布條緊緊捆著一個瘦小的幼兒,那是德興。手裡牽著穿著破棉襖的德昇。
德昇的棉鞋早就看不出原來的模樣了。鞋幫磨得隻剩半截,露出的鞋底子薄得像層紙,前幾日就磨穿了,現在腳心直接踩著凍土,冰碴子順著鞋口往裡灌,凍得他腳趾頭直抽抽。
那十個腳趾頭腫得通紅,圓滾滾的,倒真像灶台上擺著的小胡蘿卜,隻是這“胡蘿卜”上裂了好幾道血口子,沾著泥和冰,一碰就鑽心地疼。
可他攥著娘衣襟的手卻沒鬆過,指節因為用力泛著白,小身體往前傾著,一步不落地跟著。風灌進他的破棉襖,把裡麵的蘆花吹得亂飄,他卻不敢縮脖子——娘說過,一縮脖子,風就全鑽進心裡了。
他死死攥著娘後腰的衣角,那布料又冷又硬,幾乎要被他凍僵的小手摳破,但他不敢鬆手,一步也不敢落下。隊伍像一條凍僵的巨蟒在緩緩移動,隨時可能有人掉隊,掉隊就意味著死亡。
“哇……哇……”背上的德興又餓醒了。他沒有力氣大聲哭嚎,隻發出細若遊絲、斷斷續續的嗚咽,像一隻被遺棄在寒夜裡的病弱小貓。那聲音微弱得幾乎被呼嘯的風聲吞沒,卻像鋼針一樣紮在夏張氏的心尖上。
夏張氏把背上的孩子往上托了托,騰出一隻手去摸德昇的頭。她的手凍得像塊老樹皮,裂開的口子滲著血珠,一碰德昇的頭發,那孩子就打了個哆嗦。
她停下腳步,艱難地放下德興。解開自己同樣破舊、打著層層補丁的棉襖前襟。一股刺骨的寒風立刻像冰水般灌了進來,激得她後背一陣劇烈的哆嗦,皮膚瞬間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她咬著牙,把德興的小身體塞進自己溫熱的胸膛,緊緊貼著心口的位置。
德興似乎感受到了那點微弱的暖意,小腦袋本能地往裡拱了拱,微弱的哭聲暫時止住了,隻剩下急促而微弱的喘息。夏張氏用自己的體溫,艱難地焐著這個小小的生命,而她裸露在寒風中的後背,卻像貼著一塊巨大的寒冰,冷得她牙齒都在打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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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德昇微弱的聲音傳來,帶著濃濃的鼻音和無法抑製的顫抖,“俺腳……疼……”他的鼻涕流出來,在鼻尖迅速凍成了亮晶晶的小冰碴。
“忍著點,德昇,就快到了……”夏張氏的聲音沙啞乾澀,像砂紙摩擦著喉嚨。她騰出一隻手,艱難地側過身,摸了摸德昇凍得皴裂、粗糙得像老樹皮一樣的小臉。那觸感讓她心酸得幾乎落淚。
“娘的手涼。”德昇仰起臉,鼻尖上掛著的鼻涕凍成了小冰棱,亮晶晶的,說話時呼出的白氣剛冒出來就被風吹散了。他的小臉皴得厲害,乾硬的皮像砂紙,一笑就能看見嘴角裂的血口子。
夏張氏趕緊把手縮回來,往棉襖袖子裡蹭了蹭,想捂熱點,可袖子裡也是冰涼的。她低下頭,解開最外麵那件打了三層補丁的棉襖衣襟。裡層的布早就磨得透亮,露出裡麵填的舊棉絮,黑黢黢的,硬得像板結的土塊。她把德昇的小腦袋往自己胸口按了按,孩子的臉蛋貼著她的皮膚,涼得像塊冰。
“娘給焐焐就不冷了。”她的聲音有點發顫,不是因為冷,是心裡頭空落落的。後背的破洞被風灌得像揣了個冰窖,脊梁骨凍得生疼,可她不敢動,生怕一動就把懷裡這點熱氣泄了。
德興的小手在她懷裡亂抓,指甲蓋裡全是泥,抓得她心口一陣發麻,這孩子是餓狠了,連哭的力氣都快沒了。
“娘,到了黑龍江,真能……吃飽嗎?”德昇仰起頭,臟汙的小臉上,那雙因為瘦弱而顯得格外大的眼睛裡,閃爍著最後一絲微弱的希冀。他舔了舔乾裂起皮的嘴唇,仿佛已經聞到了食物的香氣。
夏張氏的心像被狠狠揪了一下。黑龍江,那個遙遠得如同傳說的地方,是她和所有流民心中最後的燈塔。
她強迫自己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聲音儘量放得輕柔,像是在描繪一個美好的夢境:“能!一定能!德昇,娘告訴你,那裡的地啊,是黑油油的,攥一把在手裡,都能冒出油來!種啥長啥,那麥子長得比人還高,磨出來的麵啊,雪白雪白的,蒸出來的饅頭,又大又軟,咬一口,甜絲絲的!還有小米,黃澄澄、金燦燦的,熬成粥,香得能飄出十裡地去!管夠!咱們去了,頓頓都能吃飽!”
她不知道這話是安慰孩子,還是安慰自己,抑或隻是一個支撐著他們走下去的、搖搖欲墜的謊言。
北風跟瘋了似的,卷著碎雪片子抽在人臉上,疼得像被細針紮。逃難的隊伍在凍土路上拖出老長一串,灰撲撲的棉襖片子被風掀得老高,遠遠望去,像凍僵的蜈蚣艱難的往前爬著,每一節都在寒風裡打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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