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房裡,那對粗壯的紅蠟燭燃燒了大半夜,火苗不安分地跳躍著,終於在燈芯處爆出一個大大的燈花,“啪”地一聲輕響,燭光隨之猛地黯淡了一下。
童秀雲對著那麵模糊不清的舊鏡子,小心翼翼地卸下沉重的兩把頭發飾。
烏油油的大辮子像一條光滑的緞子,一下子垂落到腰際,發間還纏繞著幾縷沒摘乾淨的紅絨線,如同散落的血絲。
新絮的棉花被子被火牆烘烤得暖暖的,散發著一股新棉布和陽光的味道。
然而,褥子底下那些硌人的花生、紅棗,讓她根本無法安穩地坐下。
她有些疲憊地回頭看了一眼炕邊,德麟已經歪在炕沿上睡著了,發出輕微而均勻的鼾聲,簇新的藏青棉袍前襟,洇濕了一小片深色的酒漬。
童秀雲輕輕地在炕沿坐下,手指無意識地撫過枕頭上那對並蒂蓮。
那是她花了整整三個月的心血繡的嫁妝,每一針每一線都傾注了少女朦朧的心事,針腳細密得數不清。
她把有些發燙的臉頰,輕輕埋進那柔軟的枕頭,一股嶄新的棉布氣味混合著淡淡的皂角清香鑽進鼻腔。
這大概就是新生活的味道吧?
她模模糊糊地想,帶著點開春時凍土鬆動的氣息,底下藏著勃勃的生機。
後半夜,風驟然變得狂暴起來,卷著更密集的雪粒子,劈裡啪啦地砸在窗紙上,發出持續不斷的沙沙聲,如同無數隻冰冷的手在抓撓。
村子裡的狗被這狂躁的風雪驚動,叫聲此起彼伏,遠一陣,近一陣,在空曠的雪夜裡顯得格外淒惶。
德麟翻了個身,在一種半睡半醒的迷蒙間,清晰地聽見身邊妻子均勻而細弱的呼吸聲。
月光頑強地透過紅色印花布窗簾的縫隙擠進來,在她側臥的臉上投下一條淡淡的光影。
秀雲的睫毛很長,睡著時微微向上翹著,在眼瞼下投下小小的陰影;鼻梁小巧而挺直;嘴唇則抿成一條好看的、柔和的弧線。
德麟的心莫名地柔軟了一下。他忽然清晰地記起白天半路換轎時,那陣風掀開蓋頭邊緣的瞬間,他無意中瞥見的那雙眼睛,黑亮得如同沉靜的秋水,卻又帶著小鹿般怯生生的羞意,水光瀲灩地一閃而過。
他悄悄地向她那邊挪了挪身體,一股暖意混合著淡淡的、屬於她的氣息傳來。他猶豫著伸出手,想替她掖一掖可能透風的被角。
手伸到半空,卻又停住了,懸在那裡,像一個未完成的問號。
就在這時,秀雲忽然毫無征兆地翻了個身,麵朝著他。
她的嘴唇翕動著,喃喃地說了句什麼,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飄落在雪地上,模糊不清。
德麟立刻屏住了呼吸,全身的感官都集中在耳朵上,在一片風聲和窗欞的咯吱聲中,隻勉強捕捉到兩個異常清晰的音節:“哥哥……”
他的心像是被一隻冰冷的鐵手猛地攥緊,驟然下沉——秀雲是童家唯一的女兒,是獨苗兒,哪來的哥哥?
窗外的風更緊了,像發怒的野獸,把窗欞吹得劇烈搖晃,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德麟猛地睜大了眼睛,直直地瞪著黑暗裡模糊的屋頂椽子,腦子裡瞬間亂成了一鍋滾沸的粥。
他想起幾年前那個同樣風雪交加的傍晚,德勝緊緊攥著他的手,少年的眼睛裡燃燒著對遠方的渴望和孤注一擲的決絕:“德麟,你等著!我去西塘掙大錢,等我回來!”
德勝哥,他喃喃自語,那份滾燙的情意,德麟一直記得。
洞房裡那對燃燒了大半夜的紅蠟燭,燭芯猛地爆出最後一個明亮的燈花,“噗”地一聲輕響,終於徹底熄滅了。
濃稠的黑暗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整個洞房。
就在這絕對的黑暗和寂靜裡,德麟清晰地聽見了秀雲壓抑的、斷斷續續的啜泣聲,緊接著,是更輕的、夢囈般的自語,帶著濃重的鼻音和令人心碎的絕望:“德勝哥……我們會好好的……”
德勝!
這兩個字像一道撕裂夜空的閃電,又像一把燒紅的錐子,狠狠紮進德麟的太陽穴!
他猛地從炕上坐起身,渾身的血液都瘋狂地衝上了頭頂,眼前陣陣發黑,耳朵裡嗡嗡作響。
“你……你聽見了?”秀雲被他的動作驚醒,啜泣聲戛然而止,黑暗中,她的聲音帶著驚恐的顫抖,那雙眼睛在濃黑裡卻亮得驚人,像受驚的小獸。
德麟的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每一個字都像砂紙在摩擦:“你認識德勝?哥?”
他的手在黑暗中無意識地攥緊了身下的褥子,粗糙的棉布摩擦著掌心。
死一般的沉默。
這沉默像一塊巨大的、吸飽了水的棉被,沉重地壓在兩人身上,壓得人胸口發悶,幾乎喘不過氣。
窗外的風聲似乎也屏住了呼吸。
過了許久,久到德麟以為時間已經凝固,才聽見秀雲低低的聲音,如同遊絲般從黑暗深處飄來:“德勝哥……走前,托人……往家裡帶回過信……”
她艱難地喘息了一下,聲音哽咽得幾乎不成句,“信上說……說讓你爹接他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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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的悲傷終於衝垮了堤壩,她的聲音破碎開來,“他一直等著,一直等著,最後什麼都沒等到!”
德麟直勾勾地看著妻子聲音傳來的方向。“他說,他說,祝我們幸福……德麟哥,德勝是誰,為什麼?我會做這麼奇怪的夢!”
德麟像被施了定身咒,怔怔地僵坐在冰冷的黑暗裡。
眼前卻像走馬燈一樣閃過今天宴席上的一幕幕:夏二爺趁著亂哄哄敬酒時,偷偷把剛收到手的幾張份子錢飛快地往自己懷裡揣。那躲躲閃閃、生怕被人看見的眼神。
夏三爺紅著眼睛,那副豁出一切的決絕。
還有,爹讓他過繼給二大爺時,踹過來的那一腳。
有些情義是放不下的。
窗外的風卷著雪,發出淒厲的、如同曠野裡無數冤魂哭泣般的呼嘯。
德麟的身體在黑暗中微微顫抖著,像是被那徹骨的寒冷凍透了骨髓。
他慢慢地、極其緩慢地重新躺了下去,仿佛每一個動作都耗儘了全身的力氣。
然後,他摸索著,在冰冷的被褥下,準確無誤地找到了秀雲那隻冰涼、微微顫抖的手。用自己寬厚、同樣冰冷卻帶著不容抗拒力量的手掌,將它緊緊包裹、攥住。
她的手很軟,小巧,指尖帶著常年做針線留下的薄繭。
與他記憶裡德勝哥那雙骨節分明、充滿力量的手截然不同。
然而此刻,這陌生的手在他掌心,卻奇異地帶來一種沉重而酸楚的安寧。
“甭怕,”他聽見自己的聲音響起,平靜得連他自己都感到陌生,那聲音穿過黑暗,帶著一種塵埃落定後的疲憊和奇異的溫和,“德勝是咱哥,不會傷害你的,往後……有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