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三爺那件藍粗布褂子,在凜冽的寒風裡挺括得如同新漿洗過的靛藍布,邊緣刮擦著空氣,發出細微的脆響。
他踩著薄雪邁進夏二爺位於盤山縣城的蒜苗印子鋪,簷角懸垂的冰棱正往下滴著融水,在鋪門口的青石板上洇出一個個小而深的深色圓點。
“劈裡啪啦”的算盤珠子在二爺指間翻飛如蝶,沉悶的撞擊聲在寬敞的店鋪裡回蕩。
夏二爺的半個身子幾乎趴伏在褪色的榆木櫃台上,鼻梁上架著副斷了腿的銅框眼鏡,用細麻繩勉強纏著掛在耳朵上,鏡片後麵那雙眼睛眯縫著,死死盯著油汙的賬本。
聽見門響,他眼皮都沒抬,隻是把最後一顆沉重的算珠“啪”地一聲歸了位,這才清了清嗓子,聲音像被風乾的鹹菜:“老三?這大雪咆天的,今兒個怎麼有空過來了?”
他抬起頭,那副斷腿眼鏡往下滑了一截,露出深邃而精明的眼睛。
夏三爺往櫃台前湊了湊,一股濃烈的、混合著樟腦丸和陳年煤油的氣味撲麵而來,幾乎令人窒息。
“二哥,”他聲音低沉,帶著點不容置疑的意味,“德麟這孩子,眼瞅著就二十了,總不能老這麼晃著,親事……得提提了。”
夏二爺慢吞吞地摘下眼鏡,從櫃台下摸索出一塊邊緣磨損的細絨布手絹,用力地擦拭著鏡片上凝結的哈氣。
他喉嚨裡咕噥了一聲:“德麟過繼給我,也有幾年了。按理說,我這當二爹的該操心。可你瞅瞅這鋪子……”
他朝著貨架那邊努了努嘴。幾筐灰撲撲的蒜苗印子落著厚厚的灰塵,蔫蔫地堆在角落;油罐裡的豆油隻剩下淺淺一個底兒,在罐底映出一點微光;明麵上堆著幾匹顏色紮眼的洋布,像突兀的瘡疤。
“上月咬牙進的這點兒洋布,全壓著本錢呢!昨天西頭老王家,還來賒走了兩斤鹽巴……這日子緊巴得,耗子進來都得含著淚走,實在勻不出那份閒錢操辦啊。”
三爺嘴角微微抽動了一下,對這個答案毫不意外。
他沉默地從懷裡掏出那個磨得發亮的旱煙荷包,手指靈活地卷了一支粗壯的煙卷遞過去:“錢的事,二哥先彆愁。我給德麟瞅了個姑娘,”
他劃著火柴,橘黃色的火苗跳躍起來,映亮了他眼角深刻的皺紋,也映出他眼底一絲複雜難辨的光,“童家窩棚的,童秀雲。”
“童家?”夏二爺的眼睛倏地亮了起來,像黑暗中點燃的炭火。
他接過煙卷,在粗糲的手指間轉了個圈,湊近三爺的火柴點著,“童老疙瘩家的?那不是滿族嗎?滿族人事兒多!”
“雖是滿族,可跟德麟他親娘的娘家,就隔兩條壟,知根知底兒。那丫頭我見過,針線活兒利索,灶上灶下都拿得出,地裡活也能搭把手,是個會過日子的實在姑娘。”
夏二爺深吸一口,辛辣的煙味彌漫開來,“他家……開口要多少彩禮?”聲音裡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
“童家說了,”煙霧模糊了三爺臉上的表情,“都是界比鄰右的住了這麼多年了,就實實在在的,不興那些虛頭巴腦的禮數。三床厚實新棉被,兩身壓箱底的好衣裳,再湊點像樣的布料和幾件拿得出手的首飾,也就齊活兒了。人家圖的是個安穩人兒。”
夏二爺的手指在落滿灰塵的櫃麵上敲打著無形的節奏,那節奏漸漸緩慢下來。他忽然長長地、沉重地歎了口氣,那歎息像是從肺腑深處擠壓出來的:“唉,若是德勝那孩子還在……”
話剛溜出口,他猛地刹住,渾濁的眼珠飛快地瞥向三弟。
果然,夏三爺的耳根瞬間,像被烙鐵燙過一樣,通紅一片。
德勝是夏二爺的親兒子。幾年前,他跟著表舅馮大瘸子去西塘割葦子,這事原是三爺應下的,可誰知德勝竟死在了那裡。到了下葬時,三爺不得已把自己的大兒子德麟過繼給了夏二爺。
從此,這事成了紮在夏三爺心口的一根毒刺,拔不出也咽不下。
“二哥!”夏三爺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絲被戳破傷疤的痛楚和厲色,“彆說了!”
他喉結滾動,聲音發緊,像被什麼東西死死扼住,“請媒人、過彩禮、接親擺酒,這些錢……我來出!”
三爺說出的每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帶著一股豁出去的狠勁兒。
“這……這怎麼好意思讓你破費……”夏二爺嘴上連連客氣,眼角的皺紋卻像被風吹開的漣漪,堆起掩飾不住的笑意,那點精明的光,在渾濁的眼珠裡閃爍著。
“不過呢,”夏二爺話鋒一轉,算盤珠子在他手下又清脆地撥響了兩聲,“宴席得在我這兒辦!德麟如今是我名下的兒子,得讓街坊四鄰都看看,咱夏家雖不比從前,可該有的體麵,一樣兒不少!”
他頓了頓,算珠又響,“到時候租借桌椅板凳,鍋碗瓢盆的,對了,還得請些相熟的來幫襯幫襯,收的份子錢嘛,就貼補這些個的成本開銷,你看咋樣?”
夏三爺心裡那點兒苦澀,像泡發的黃豆,瞬間膨脹得滿滿當當,幾乎要撐破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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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德麟那張憨厚、總是帶著點兒茫然笑意的臉在眼前一閃而過。
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隻剩下一種認命的疲憊:“行。隻要孩子能順順當當成個家,咋著都行。”
吉日定在了臘月十八。
臘月十七,天還沒亮透,細密的雪粒子沙沙地敲打著窗戶紙,天地間一片混沌的灰白。
德麟穿著簇新的藏青棉袍,外麵罩著件半舊不新的黑羊皮襖,頭上帶著瓜皮棉帽子,站在院子裡,等接親的馬車。他死死攥著那根象征喜氣的纏著紅綢的棗木馬鞭,手心裡的汗把紅綢子洇出幾塊深色的印記。
德昇作為壓轎的男孩子,緊緊跟在哥哥的身後。腳下的棉鞋底已經沾了一層硬邦邦的白霜,寒氣從腳底板直往上鑽。
“上車吧。”夏三爺趕著馬車過來,帶著風雪的寒氣。他披著一件舊得毛色黯淡的貉子皮襖。
車上已經坐了兩個穿紅掛綠的接親婆,是十裡八村有名的夫妻雙全,兒女雙全的土命全合人。
德麟掃了一眼,算上他和德昇,人數是單數。這是滿族的老令。
馬車在冰封的土路上前行,車篷上的雪粒子被風刮得沙沙作響,像無數細碎的爪子撓著車頂。
過了一統河,河麵厚厚的冰層在車輪碾壓下發出令人心悸的脆裂。
車轅頭掛著的銅鈴鐺被朔風吹得叮叮當當的亂響,這單調急促的鈴聲,和遠處隱隱約約、穿透風雪飄來的嗩呐聲攪在一起,攪得人心頭發慌。
三爺忽然勒緊了韁繩,側耳細聽:“聽,那邊吹的是《將軍令》,調子急得很!童家準是等急了!”
風雪中,那嗩呐聲確實帶著一種焦灼的催促。
德麟心頭一緊,掀開車簾一角。凜冽的風夾著雪粒子猛地灌進來,刺得他眼睛生疼。
透過迷蒙的風雪,他看見遠處白茫茫的雪地裡,四個穿著靛青棉袍的漢子,抬著一口沉甸甸的描金木箱,正深一腳淺一腳艱難地走著。箱蓋上那幅“龍鳳呈祥”的喜慶漆畫,被不斷落下的雪打得模糊不清,倒像是蒙了層哀傷的白紗。
童家小小的籬笆院裡,早已擠滿了人,喧鬨聲壓過了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