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夏二爺對德勝也不上心了。
德勝那年才八歲。沒了娘,爹又走了。大多時候是跟在夏三爺身邊長大的,因此和德麟的感情很深,到死還惦記著德麟。
桂珍有時候想娘,也想爹,可一想起夏二爺那眼神,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在這個家裡,她和大姐桂芬是多餘的人,也就早早的嫁了出去。
桂珍剛滿十六歲,就草草地嫁了王老三。
起初王老三沒那麼能喝,日子雖說不富裕,倒也能過。
可自打桂珍懷了孩子,王老三不知咋的,酒喝得越來越凶。
一天晚上,他又喝多了,回來就找事,桂珍勸了兩句,他抬手就打。
桂珍護著肚子躲,還是被他推了個趔趄,摔在地上。血順著褲腿流下來,孩子沒保住。
從那以後,王老三打她打得更勤了。喝了酒打,沒喝酒不順心了也打。桂珍想著,沒了孩子,再離了婚,更沒地方去,就這麼忍了下來。
今兒是大年初二,按規矩該回娘家看看。桂珍一早就起來,想蒸兩鍋黏米糕帶回去。王老三醒了,看見她忙活,又開始罵:“回啥娘家?你那死爹眼裡有你這個閨女?早把你忘了!老不正經的娶了小老婆,連親閨女都不認了,你還上趕著去貼冷屁股?”
桂珍聽不得他罵自己爹,哪怕爹不疼她,那也是爹。她回了句:“我爹沒老不正經,你彆瞎咧咧。”
就這一句話,捅了馬蜂窩。王老三抓起桌上的酒瓶子就砸過來,沒砸中她,砸在牆上,碎玻璃濺了一地。
他撲上來,抓住桂珍的頭發就往牆上撞,嘴裡罵著:“反了你了!還敢頂嘴?我打死你這個不下蛋的貨!滾!給我滾出去!永遠彆回來!”
桂珍被他打得頭暈眼花,身上青一塊紫一塊,被他連推帶搡地趕出了門,身上就穿了件舊棉襖,啥也沒帶。
她站在寒風裡,不知道該往哪兒去。
回娘家?她不敢。去找大姐?大姐嫁得遠,一時半會兒也到不了。
天越來越暗,風越來越冷,她糊裡糊塗就走到了大遼河邊。
“我想……我想投河算了。”桂珍的聲音輕得像羽毛,“小河汊都凍住了,砸不開冰。就這大遼河,河心沒凍……跳下去,一了百了……”
秀雲聽得眼圈發紅,攥著桂珍的手更緊了:“二姐,你傻呀!為了那種人,值當的嗎?他打你,是他不是東西!你死了,不是便宜他了?”
德麟在旁邊聽著,臉色沉沉的。他想起結婚那天,桂珍來隨禮,穿著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褂子,站在人群後,怯生生的,沒敢多說話。
那會兒他就覺得這女人日子過得不易,隻是沒想到,難成這樣。
“先跟我們回鋪子。”德麟蹲下身,看著桂珍,語氣肯定,“到了那兒,先暖暖身子,吃口熱乎飯。有啥事兒,明天再說。天塌下來,也得先活著,是不是?”
桂珍抬頭看他,又看看秀雲。
秀雲眼裡全是真切的擔憂,德麟的眼神也透著誠懇。
她心裡那點兒死灰,像是被這兩雙眼睛照得,燃起了一絲微弱的火苗。
桂珍點了點頭,眼淚又掉下來,這次卻不是絕望,是委屈,是終於有人能說句話的委屈。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德麟把桂珍扶起來。她腿蹲麻了,剛站起就打了個趔趄,秀雲趕緊扶住她。
德麟去把驢車趕過來,讓秀雲先扶桂珍上車,慢慢的往回走。
風還在刮,可驢車裡卻暖和了些。秀雲把自己的厚棉墊塞給桂珍,又從包袱裡掏出個烤紅薯,是從娘家帶回來的,還溫乎著:“二姐,先吃點東西墊墊。”
桂珍接過紅薯,手凍得發僵,半天掰不開。秀雲幫她撕開皮,一股甜香飄出來。桂珍咬了一口,熱乎乎的紅薯滑進肚裡,暖意一點點散開,她鼻子一酸,眼淚又下來了。
“哭啥,”秀雲拍著她的背,“到了鋪子就好了。不管咋說,那也是你的娘家,二爹也是你親爹,你回鋪子沒毛病,暖暖和和的,有炕,有熱湯,先住下再說。王老三要是敢來找茬,我替你罵他!”
桂珍看著秀雲,這小媳婦比她小十多歲,卻活得敞亮,敢說敢做。
她心裡堵得慌,又覺得踏實了些,點了點頭,把臉埋在棉墊裡,不再說話。
德麟牽著驢,聽著車裡的動靜,腳步穩當。
路兩旁的樹影在暮色裡拉得老長,遠處的村莊亮起了燈火,昏黃的光在寒風裡搖搖晃晃。
進了盤山縣城,秀雲掀開車簾問:“德麟,咱今晚給二姐做啥吃?我看她凍壞了,得弄點熱湯喝。”
“缸裡還有小米,熬點小米粥,臥倆雞蛋。”德麟應著,“再烙兩張油餅,讓她暖暖胃,吃飽飽的。”
“成。”秀雲應著,轉頭對桂珍笑,“二姐,到了咱就有熱乎飯吃,啊?”
桂珍抬起頭,眼裡的空茫淡了些,輕輕“嗯”了一聲。
驢車停在福記雜貨鋪門口。鋪子的門臉不大,掛著塊新做的木匾,“福記雜貨”四個字漆得紅亮。
德麟打開門鎖,一股暖烘烘的熱氣撲麵而來,是家的溫暖氣兒。
“快進來。”秀雲扶著桂珍下車,把她往屋裡帶,“先上炕暖和暖和,我去燒水。”
桂珍走進堂屋,看著屋裡的陳設。
貨架上擺著油鹽醬醋、針頭線腦,角落裡堆著幾筐蔫蔫的蒜苗印子。裡屋的四道門東西相對,三間屋子上了鎖,想是夏二爺的屋子和庫房。
秀雲把桂珍讓進了西屋。
西屋的窗戶上還貼著紅喜字,正對麵的西牆是實行的領導人像,靠南牆的地方搭著個小炕,炕上擺著炕衾櫃子,摞著乾淨的粗布被褥垛子。
這屋子不大,卻透著股安穩的暖意,讓她緊繃了一天的神經,慢慢鬆了下來。
德麟引著了灶坑,添了塊煤,對桂珍說:“二姐,你先歇著,我去做飯,讓秀雲給你找件乾淨衣裳。”
桂珍坐在炕沿上,看著德麟和秀雲忙前忙後,眼眶又熱了。她這輩子,好像從沒被人這麼周到地待過。
本來以為娘家是指望不上的,婆家是火坑,今兒若不是遇上他們,此刻怕是已經沉在冰冷的大遼河裡了。
秀雲端著熱水進來,遞給桂珍:“先擦擦臉,暖和暖和。粥馬上就好。”
桂珍接過毛巾,浸了熱水,敷在臉上。溫熱的水汽熏得她眼睛發酸,可心裡卻像是被什麼東西填滿了,暖暖的。
她知道,不管以後的日子有多難,至少今晚,她有個地方能落腳,有口熱飯能吃,有兩個人願意給她一點暖意。
窗外的風還在嗚嗚地叫,可福記雜貨鋪裡,煤爐燒得正旺,水壺“咕嘟”作響,小米粥和油餅的香味兒慢慢彌漫開來。
昏黃的燈光下,三個身影在小小的鋪子裡動著,像是一幅樸素的畫,在這寒冬臘月裡,透著股讓人心裡踏實的勁兒。
大遼河的河水還在靜靜流淌,可岸邊的絕望,已經被這一點點暖意,悄悄融化了。
喜歡本自俱足請大家收藏:()本自俱足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