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的風裹著碎雪,刮在人臉上像小刀子。德麟攥著驢韁繩的手凍得發紅,指節捏得發白。
驢車軲轆碾過結了薄冰的土路,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混著驢蹄子踏雪的“嗒嗒”聲,在空曠的野地裡格外清越。
“還有多久到城裡?”童秀雲把裹著的紅布頭巾又緊了緊,露出的眼睛亮得像浸在水裡的黑琉璃。
剛從娘家省親回來,她的臉上還帶著娘家灶膛裡煨出的暖意,此刻卻被這野地裡的寒風刮得鼻尖發紅。
德麟側頭看她,嘴角彎了彎。看著媳婦這副鮮活模樣,心裡總像揣了個暖爐。“快了,抄近道穿過大遼河灘地,再拐過那片柳樹林就到。”
他頓了頓,勒了勒韁繩,驢車慢下來些,“這天兒冷,我特意繞了段路,帶你看看大遼河,這時候的河,跟春夏不一樣。”
秀雲眼睛更亮了。她自小在童家窩棚長大,見過的水無非是村口那條窄窄的小河溝,最遠也就是一統河。大遼河隻在德麟的故事裡聽過。
“真的?”她往前湊了湊,棉褲蹭過車板上的草墊,發出輕微的窸窣聲,“我聽說冬天的大遼河能跑馬?”
“那是凍透了的時候,”德麟笑,“現在還不成,河心水流急,凍不住。岸邊倒結了冰碴子,看著排場。”
驢車拐過一道土坡,眼前豁然開朗。大遼河像條墨色的綢帶,在曠野裡蜿蜒鋪開。
靠近岸邊的河水結了層厚厚的冰,被風刮得簌簌響,冰碴子撞在一塊兒,碎成更小的片兒。
河中央的水卻依舊流動著,泛著暗沉沉的光。水汽蒸騰起來,遇著冷風寒氣,在半空凝成薄薄的白霧,貼著水麵慢悠悠地飄。
“果然好看。”秀雲扒著車窗戶往外瞧,睫毛上沾了點雪沫子,“比那條一統河壯觀多了。”
德麟剛要接話,秀雲忽然“呀”了一聲,直起身子往河岸那邊指:“德麟,你看!那是不是個人?”
德麟順著她指的方向望過去。
離河岸不遠的老榆樹下,縮著個黑糊糊的影子。
風把那影子的頭發吹得亂蓬蓬的,看著像個女人,正背對著他們,肩膀一抽一抽的,隱約有嗚咽聲,順著風飄過來。
“許是過路的,凍著了。”德麟勒了勒驢,想接著走。
這年月,誰家裡沒點難心事,管不過來的。
“不行。”秀雲卻急了,伸手拍了拍德麟的胳膊,“你看她那樣子,孤零零的,天這麼冷,彆是出啥事兒。咱過去瞧瞧。”
“秀雲,”德麟勸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咱不認得……”
“認得不認得,那也是條人命啊。”秀雲瞪了他一眼,語氣又急又脆,“你看她蹲在河邊哭,萬一想不開呢?咱見著了,能不管?”
秀雲這性子,德麟是知道的。心軟,熱腸,眼裡容不得旁人受難。天不怕地不怕的,認定的事,八頭牛也拉不回來。
他歎口氣,調轉驢頭:“行,聽你的。”
“慢點兒趕,彆嚇著人。”秀雲囑咐。
驢車“嗒嗒”地往河岸挪。越走近,那嗚咽聲越清晰,不是嚎啕大哭,是憋著氣的抽噎,像被人捂住了嘴,哭不出聲,隻能從喉嚨裡擠出細碎的、絕望的氣音。
秀雲的心揪緊了,掀開車簾一角,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那影子。
離著還有幾步遠,德麟把驢車停住,剛要開口問話,那女人忽然動了。
她慢慢抬起頭,轉過來半個臉。風把她額前的亂發吹開,露出一張煞白的臉,顴骨上青一塊紫一塊,嘴角還破了皮,結著暗紅的血痂。
“是……桂珍二姐?”德麟愣了一下,低低地叫出聲。
德麟看清了。那女人不是彆人,是夏二爺的二閨女,夏桂珍。
夏桂珍也認出了他們,本能的往後躲,想藏在樹後去。
可她的眼裡的淚“唰”地湧得更凶了,嘴唇哆嗦著,想說什麼,可喉嚨像被堵住,隻發出“嗚嗚”的聲兒。
她身上穿的還是那件舊棉襖,棉花都板結了,袖口磨得發亮,露出裡麵灰撲撲的棉絮。
寒風往她領口裡鑽,她卻像沒知覺似的,隻是直勾勾地盯著德麟和秀雲,眼神空落落的,像丟了魂。
“二姐,你這是咋了?”德麟跳下車,踩著薄雪快步走到桂珍跟前,蹲下身扶住她的胳膊,“天這麼冷,你在這兒哭啥?家裡出事了?”
桂珍被德麟一碰,像是突然回過神,眼淚掉得更凶,肩膀抖得像秋風裡的落葉:“德麟,我,我沒法活了……”
“啥叫沒法活了?”秀雲跟在德麟的身後,衝過來,摟著桂珍,皺緊眉,往她臉上瞅,指著那片青紫,“這傷是咋弄的?是不是有人打你了?”
桂珍沒說話,隻是一個勁兒地哭。
德麟站在旁邊看著,眉頭擰成個疙瘩。
夏桂珍的丈夫他認得,是盤山縣城裡開雜貨鋪的王老三,平日裡看著倒還行,就是嗜酒,一喝多了就不是他了。
早有傳言,說王老三打媳婦打得厲害,隻是桂珍性子悶,從不跟人說,旁人也不好多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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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彆在這兒凍著。”德麟開口,聲音沉緩,“有啥事兒,上驢車說去。先回鋪子,暖和暖和再說。”
桂珍還是不動,眼神直愣愣地瞟向身後的大遼河。
河中央的水泛著冷光,像是張著嘴的巨獸,等著吞噬什麼。
秀雲心裡“咯噔”一下,猛地攥緊桂珍的手:“二姐,你可彆想不開!那河水多冷啊,有啥坎兒過不去?跟我們走,到了鋪子,咱慢慢說!”
一提這河,桂珍的眼淚忽然停了,眼神裡透出股死灰般的絕望:“過不去了……真過不去了……我回不了娘家,也回不了婆家……除了這條河,我沒地方去了……”
“咋回不了娘家?”秀雲急道,“二爹不是在城裡嗎?你回去,他還能不管你?”
桂珍苦笑一聲,那笑聲比哭還難聽:“我爹?他眼裡隻有德勝。我回去,他不罵我給家裡添堵就不錯了……”
她的聲音低下去,帶著哽咽。
夏二爺這輩子,就認一個理:得有個兒子傳宗接代。
早年娶了大房,也就是桂珍的親娘,生了桂芬和桂珍兩個閨女。大房身子弱,生下桂珍沒兩年就去了。
夏二爺不甘心,又娶了二房,隔年就生了兒子德勝。自那以後,家裡的重心全在德勝身上。
二房是個厲害角色,跟著夏二爺走南闖北做生意,把德勝教得也機靈。
可一年秋天,夏二爺一個人帶著德勝回了夏家村,二房卻沒回來。
沒人知道二房去了哪兒。有人問起,夏二爺就紅著眼罵人,拿起板凳就要砸,那凶樣,像是要吃人。
久而久之,誰也不敢再提。
直到後來,夏二爺又娶了沈陽城裡的做蒜苗印子生意家的閨女,新夫人留過洋,模樣俊俏。
前兩房媳婦,便更是沒人再想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