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四奶奶跟著走進來,放下手裡的包袱,環視著這擁擠、陳舊卻又帶著昔日繁華餘燼的空間,忍不住長長歎了口氣,聲音裡透著說不出的疲憊和憐憫:“唉……二哥這一輩子,風裡來雨裡去,守著這點產業,就沒享過幾天清閒。”
她抬起手,指尖拂過貨架上厚厚的積灰,留下幾道清晰的痕跡。
夏四爺沒應聲。他仿佛沒聽見女人的歎息,全部的注意力都在自己懷裡。
他動作極輕,極慢,像抱著一個易碎的夢,又像捧著一座無形的山。他小心翼翼地將那個鎏金箱子放在堂屋門口那張蒙塵的櫃台上,發出沉悶的“咚”的一聲。
箱子的邊角被摩挲得異常光亮,黃銅鎖扣在從窗欞透進來的光線下,反射出沉甸甸的、曆經歲月的光澤。
四爺掏出另一把更小巧、同樣被摩挲得光滑的黃銅鑰匙,插進鎖孔,輕輕一擰。“哢噠”,一聲輕響,在寂靜的屋子裡異常清晰。
箱蓋掀開,暗紅色的綢緞襯裡露了出來,將裡麵的物件襯托得如同供奉的珍寶。
一摞摞的銀元,用發黃的棉紙仔細包裹著,排得整整齊齊,邊緣在綢緞的映襯下閃爍著內斂的銀光。
三本厚厚的賬簿,紙頁泛黃卷邊,用粗糙的麻線裝訂著,封麵上是二哥那熟悉又遒勁的筆跡——“辛醜年盤山貨棧出入總賬”、“丁未年山貨采買細目”……
夏四爺粗糙的手指,落在賬簿的封皮上,指尖無意識地撫摸著那些墨跡,仿佛能觸摸到二哥當年伏案疾書時筆尖的沙沙聲,以及賬目盈虧帶來的無數個不眠之夜。
最底下,是一張折疊起來的、質地厚硬泛黃的地契,邊角磨損得厲害,正中蓋著一方模糊不清的朱砂官印,印泥似乎曾暈開過一點,留下暗紅的洇痕。
旁邊,還躺著一把小小的、樣式古樸的銅鎖,鑰匙串在一根褪了色的紅繩上,那紅繩的顏色,像乾涸的血跡。
夏四爺的目光緩緩掃過箱子裡的每一件東西,手指最終在賬簿那力透紙背的字跡上停頓了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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箱蓋投下的陰影落在他的臉上,溝壑縱橫。
這箱子,入手是冰涼的金屬觸感,可此刻,卻沉甸甸地壓在他的臂彎裡,壓得他心口發悶。
裡麵裝的哪裡是死物?分明是二哥風裡雨裡、精打細算、汗水摔八瓣掙出來的大半輩子光陰,是那些早已消散在風裡的爭吵、算計、得意和失意,是二哥整個人生沉甸甸的份量。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那股翻湧的酸澀,小心翼翼地將鎏金箱子合攏,鎖好。
然後抱著它,走到靠牆的舊榆木櫃子前,打開櫃門,裡麵空空蕩蕩。他將箱子放進去,再次落鎖。兩把鎖,鎖住了箱子,也仿佛暫時鎖住了那些洶湧而至的、關於二哥的回憶。
堂屋裡堆積如山的山貨和布匹沉默地矗立著,無言地宣告著現實的重擔。
夏四爺的目光掃過那些花花綠綠的洋布、乾透的鬆蘑和卷起的麅子皮,最後落在角落那落滿灰塵的貨架上。
二哥的雜貨鋪子,是這一箱子心血和這滿屋子貨物的最終依歸。
鋪子得開起來。這不僅是活計,更是對二哥這份產業、這份念想的一個交代。
第二天,天剛蒙蒙透出蟹殼青,盤山城還在沉睡中。夏四爺已經起身,就著冷水抹了把臉,叫醒了還在炕上迷糊的德方。
父子倆沉默地收拾停當,踩著滿地清冷的晨霜出了門。
德方哈出的白氣在眼前迅速消散,他緊了緊身上單薄的棉襖,默默跟在父親身後。
路越走越偏,漸漸遠離了城裡的房舍,四周隻剩下光禿禿的田地和遠處模糊的荒野。寒風無遮無攔地刮過,像無數根冰冷的針紮在臉上。
盤山農場場部是一幢的紅磚二層樓房,煙囪裡冒著懶洋洋的青煙。夏四爺熟門熟路地推開一扇掛著“革委會”木牌的門。
一股混合著劣質煙葉、煤煙和人體汗味的熱浪撲麵而來,與屋外的嚴寒形成鮮明對比。
場部書記韓慶年正披著一件半舊的軍綠色棉大衣,背對著門,彎腰往屋子中央的鐵皮爐子裡添煤塊。
爐火正旺,通紅的火苗舔舐著爐壁,發出嗶嗶剝剝的輕響,將韓慶年寬闊的背影映在對麵糊著舊報紙的牆上。
聽到門響,他直起身,轉過來,瘦削的臉上帶著親切的笑容。
“四叔!德方!”韓慶年搓著被爐火烤得發紅的手,幾步迎上來,顯得格外熱情,“凍壞了吧?快,爐子邊兒上暖和暖和!”
他不由分說地把夏四爺往爐子邊拉,順手抄起爐鉤子又捅了捅爐膛,幾顆火星子竄出來。
“四叔這麼早過來是有事兒求你了。”夏四爺的臉上堆起慣常的世故的笑容。
“四叔說的是啥話呀?啥求不求的?”韓慶年笑了,拍了拍德方的肩膀,“不就是德方戶口的事兒嗎?我聽我媽說了,他早年過繼給我二大爺了。”
“慶年,現在可不是德方一個人的戶口,我們一大家子都搬到盤山農場來了!”四爺的眼裡閃過精明的光。
“戶口的事,都安排妥當了。”韓慶年拍著胸脯,聲音洪亮,仿佛在宣布一件了不起的大事,“盤山農場這邊兒,正缺壯勞力!德方年輕力壯,來了正好頂大用!”他說著,轉身走到靠牆的舊辦公桌前,拉開一個抽屜,從裡麵摸出一個小本子。那本子簇新,塑料封皮是鮮亮的紅色,上麵印著幾個端端正正的白色大字——“盤山農場糧油供應證”。
韓慶年把這紅本子遞向德方,臉上笑容依舊:“喏,拿著,德方!往後就是咱農場的人了!吃公家糧!”
德方下意識地伸出手,接了過來。
那紅本子薄薄的,輕飄飄的,塑料皮子摸上去冰涼光滑。可就是這薄薄的一小本,落在手裡,卻像一塊燒紅的烙鐵,又像一塊沉重的冰坨子,猛地壓在他的胸口,讓他一瞬間幾乎喘不上氣。
他低下頭,目光死死釘在翻開的內頁上。姓名欄裡,“夏德方”三個工整的鋼筆字墨跡飽滿,甚至還未乾透,在爐火的映照下,油亮得刺眼。
他盯著那三個字,一遍,又一遍。夏家大隊田埂上每一塊被他坐熱乎的土包兒,村口老槐樹粗糙的樹皮上他和小夥伴們刻下的歪歪扭扭的名字,夏日傍晚池塘裡撲騰起的水花,冬日裡圍著火盆聽老人講古的暖意……所有熟悉的、帶著泥土和炊煙氣息的印記,都被這三個陌生的、冰冷的印刷體字,硬生生地切斷了。
從此,他是盤山農場名冊上的一個符號,不再是夏家大隊那個在田野裡瘋跑、被老人喚作“德方小子”的青年了。
韓慶年還在跟夏四爺交代著安頓的細節,和農轉非的工分計算方法。
那些嗡嗡的聲音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水,模糊不清地傳來。德方隻感到胸口那塊冰坨子在不斷下沉,沉甸甸地墜著,墜得他心口發慌,空落落的,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硬生生掏走了一塊溫熱跳動的血肉。
手續終於辦完。韓慶年和夏四爺又低聲交代了幾句。德方麻木地點著頭,把那個灼人的紅本子緊緊攥在手心,塑料皮子被汗水浸得有些滑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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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跟著父親,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出那間充滿煙味和煤火氣的屋子。
出了場部那扇吱呀作響的樓門,外麵清冽冰冷的空氣猛地灌入肺腑,激得他打了個寒顫。
他站在場部院子裡,腳下是凍得硬邦邦的泥土路。父親已經邁開步子往前走了幾步,似乎在等他。德方卻像被釘在了原地。
他緩緩地,近乎僵硬地,轉過了身。目光越過城裡低矮的土坯房頂,越過一片片收割後荒蕪的田野,投向更遠處那迷蒙的地平線。
晨霧尚未散儘,像一層灰白色的、半透明的紗幔,低低地籠罩著大地。在那片混沌的、流動的灰白之後,夏家大隊的方向,隻剩下幾抹極其模糊、極其遙遠的樹影輪廓,如同水墨畫中暈染開的幾滴淡墨,在霧氣裡若隱若現,虛幻得如同一個再也無法觸及的舊夢。
田埂、老樹、池塘的波光、老屋升起的炊煙……所有曾經觸手可及、承載著他全部過往的具象之物,都徹底隱沒在那片無邊的、冰冷的晨霧之後,消失得乾乾淨淨。
隻剩下手裡這本嶄新的、硬邦邦的紅皮糧本,和眼前這片陌生而廣袤、一眼望不到頭的農場土地,無比真實,也無比沉重地壓在他的肩上。
寒風卷著細碎的雪粒,抽打在臉上,細微的刺痛感。
從此他和他的一家就都是城裡人了。領農場的工資,端公家的飯碗。
他終於脫離了麵朝黃土背朝天的土裡刨食的命。德方攥緊了手中的紅本本,塑料皮子在掌心發出輕微的咯吱聲。
夏四爺在前頭低促地喚了一聲,德方終於挪動了腳步,鞋底碾過凍土,發出單調而沉重的聲響。
每一步,都像是踏在通往另一個世界的門檻上,將身後那片在濃霧中徹底湮沒的故土,又推遠了一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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