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路過村口的老槐樹,“咯吱”聲驚動了趴在牆根曬太陽的老黃狗。
那狗毛色是黃的,夾雜著點灰毛,耳朵耷拉著,聽見動靜,猛地抬起頭,眯著眼睛瞅了瞅馬車上的德昇。
先是愣了愣,然後尾巴一搖,“汪汪”叫著就往院外跑,跑得顛顛的,嘴裡還“嗚嗚”地哼著。
它還記得,十年前就是這穿著軍裝的青年,蹲在院門口喂過它半塊窩頭,那窩頭是暖的,比啥都香。
“德昇回來咯!德昇從部隊回來咯!”
老黃狗的叫聲引來了蹲在村口老槐樹下抽煙的老少爺們。
幾個半大的孩子,跟在老黃狗的叫聲,嘰嘰喳喳地喊:“德昇哥回來啦!”
夏張氏已七十出頭,背有點駝,手裡攥著杆銅頭煙袋鍋,煙杆是竹子的,被她摸得發亮。
煙絲還在火塘裡燃著,冒著細細的煙,聽見動靜,她猛地站起身,煙袋鍋“當啷”一聲掉在地上,火星子濺到褲腳,燒了個小窟窿,她都沒顧上拍。
她扶著牆,往院外跑,腳步有點不穩,眼睛卻直勾勾地盯著德昇,嘴裡喃喃地說:“二小子……是二小子回來了?”
“娘……”德昇剛從馬車上跳下來,還沒站穩,就被夏張氏一把攥住了胳膊。
她的手糙得像老樹皮,滿是裂口和老繭,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抖得厲害,像是怕一鬆手,德昇就又走了。“二小子……是你不?真是你回來了?”
她的聲音沙啞,帶著哭腔,眼淚順著眼角的皺紋往下淌,滴在德昇的軍裝上,暈開一小片濕痕。
“娘,是我,德昇。”德昇趕緊扶住她,怕她站不穩,聲音裡帶著笑,眼眶卻熱了,“我轉業了,娘,我再也不走了,以後天天陪著您。”
三爺拄著拐杖跟在夏張氏後頭,拐杖是棗木的,頂端包著塊鐵皮。他的頭發花白了,梳得整整齊齊,眼睛一下子就紅了,渾濁的眼淚順著眼角的皺紋往下淌,像兩條小溪。
他抬起手,想去摸德昇的肩章,手到了半空又頓了頓,肩章已不在了。
他的手輕輕落在德昇洗得發白的軍裝上,來回摩挲著,那動作,輕柔得像在摸稀世珍寶:“十年……整整十年啊!你剛去部隊那年,才到我胸口高,瘦得像根豆芽菜,現在都比我高出一個頭了,壯實了,黑了……”
正說著,院門口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童秀雲拎著濕圍裙跑了出來。
她是德昇的大嫂,比德昇大五歲,這會兒頭發都跑亂了,幾縷碎發貼在臉上,圍裙上還沾著麵疙瘩。
她正做著貼餅子,聽見動靜就跑了出來。看見德昇,她嘴一咧,眼淚先掉了下來,聲音哽咽:“老二啊!可算回來了!我早上還跟咱娘說,今天日頭好,德昇說不定就到了,果然!真是你!”
三爺一把拉過德昇的手,攥得緊緊的,手心的溫度燙得德昇心裡發暖。
他上上下下打量著德昇,一會兒摸他的臉,一會兒扯他的袖子,嘴裡絮絮叨叨的,問個不停:“黑了,也壯實了,就是這臉瘦了,在部隊沒少遭罪吧?訓練苦不苦?飯夠不夠吃?冬天凍不凍手?有沒有人欺負你?”
“爹,不苦,部隊吃得好,頓頓有肉,戰友們都照顧我,沒人欺負我。”德昇笑著答,任由他拉著自己的手,那手糙糙的,卻讓他覺得踏實。“我這不是回來了嗎?轉業了,回家等分配通知,不回部隊了,以後就在家陪著您和娘。”
“快進屋,快進屋!雞都燉了倆鐘頭了,就等你回來揭鍋!”夏張氏拉著德昇往屋裡走,腳步也輕快了不少,剛才的顫抖全沒了,隻剩下激動。
夏三爺趕緊跟上,一邊走一邊用袖子擦眼淚,還不忘叮囑:“你娘為了等你,淩晨就起來燒火,殺了家裡最肥的那隻雞,說燉爛點你愛吃,怕你在部隊沒吃過這麼香的。”
德麟也跟著進了院,撿起地上的煙袋鍋,吹了吹裡麵的灰,重新裝上煙絲,卻沒點,隻是攥在手裡,看著德昇的背影,嘴角咧著笑,眼淚還在往下掉。
他這個弟弟,走了十年,終於回來了。
屋裡的炕桌早就擺好了,是楊實木的,桌麵被擦得發亮,能映出人影。
童秀雲把菜盆放在桌上,盆是粗瓷的,白底藍花,她揭開蓋子,金黃的雞湯冒著熱氣,香味一下子飄滿了屋,帶著雞肉的鮮和香菇的香。
二侄女雪豔,手腳麻利地去拿碗筷,碗是粗瓷碗,筷子是竹製的,擺得整整齊齊。
三爺則坐在炕沿上,拉著德昇的手,不肯鬆開,開始問起部隊的事:“小子,你在部隊是搞防化的?我聽廣播裡說,防化兵可厲害,能防毒氣,還能排彈?是不是真的?”
“嗯,爹,平時訓練排彈、穿防化服,演習的時候還得模擬找毒源,穿上防化服,悶得慌,一節課下來,渾身都是汗。”德昇拿起筷子,給三爺夾了塊雞腿,雞腿燉得軟爛,一夾就掉,“您嘗嘗,娘燉的雞香,比部隊的好吃。”
“哎,好,好。”三爺接過雞腿,卻沒吃,放在碗裡,又問:“那你轉業,你們領導沒留你?我聽德麟說,你是技術骨乾,留隊多好,在部隊有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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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昇笑了笑,把自己不想走後門的事簡單說了說。劉政委想留他,讓他找邵主任說說轉誌願兵,他覺得沒必要,想回家靠自己。
三爺聽完,猛地一拍大腿,聲音響亮:“好!好小子!不愧是我的兒子!咱老夏家的人,就該這樣,骨頭硬,不彎腰!走得端,行得正,比啥都強!比當多大的官都強!”
童秀雲端著飯盆過來,聽見這話,也跟著點頭,笑得眼睛都眯了:“可不是嘛!德昇這性子隨咱爹,實誠!當初你去部隊,我就跟娘說,這孩子到了部隊準沒錯,肯定不惹事,還能立功勞!你看,果然立了三等功,給咱老夏家爭光了!”
夏張氏抹了把眼淚,又笑了,眼角的皺紋擠在一起,像朵菊花:“你回來就好,往後咱生產隊裡又多了個壯勞力,娘也不用天天盼著你來信了,以前你來信,我跟你爹都得讓雪豔念,念一遍不夠,還得念三遍。”
夏張氏招呼孩子們吃飯,她端著雞湯,給每個人都盛了一碗,湯碗裡飄著幾塊雞肉和香菇,熱氣騰騰的。
“娘,還是家裡做的貼餅子好吃,兩麵金黃,外酥裡軟,蘸著雞湯吃真香。”德昇咬了一口貼餅子,餅子的焦香混著雞湯的鮮,在嘴裡散開,是十年裡他最想念的味道。
夏張氏一聽,樂了,眼睛都亮了:“明天!明天還給你做!讓你吃個夠!想吃多少做多少,家裡的玉米麵管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