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樂三年秋,太倉劉家港的海麵被晨霧籠罩。二百零八艘艦船如同沉睡的巨獸,在薄霧中若隱若現。最大的寶船高達四層,巍峨如山;馬船、糧船、水船、戰船、坐船依次排列,桅杆如林。江風漸起,數千麵旌旗開始飄動,其中最為醒目的是中軍寶船上那麵明黃龍旗,在初升的朝陽下泛著金光。
鄭和身著緋色麒麟官袍,屹立在清和號寶船的舵樓上。他手中拿著遠航船隊的最後名冊:官校、旗軍、火長、舵工、班碇手、通事、書算手、醫士、水手、各類匠人...總計兩萬七千八百餘人。他的目光緩緩掃過這片由人力與意誌構建的海上城池,心中既有豪情萬丈,亦有如履薄冰的謹慎。
主帆纜繩鬆了!
一聲驚呼劃破晨霧。鄭和猛地轉身,看見中軍寶船鎮遠號的主帆在突如其來的強風中劇烈晃動,粗如兒臂的纜繩如同活蛇般在空中狂舞。若不立即處置,整麵主帆都可能被風撕裂。
讓我來!一個矯健的身影搶先衝上桅杆。副使王景弘,這位年僅三十六歲的水師將領,如獵豹般敏捷地攀上主桅,黑色的發辮在風中飛揚。他用雙腿緊扣桅杆,整個身體懸在四十尺高的空中,雙手卻穩如磐石,熟練地重新係緊鬆脫的纜繩。
鄭和站在甲板上,海風將他緋色官袍吹得獵獵作響。他注視著王景弘的每一個動作,直到主帆重新吃滿風,船身恢複穩定,才緩緩鬆開緊握的拳頭。
王將軍好身手。待王景弘安全落地,鄭和遞過汗巾。
王景弘抹了把臉,濃密的劍眉上還掛著汗珠:在舟山剿倭時練就的本事,多年不用都有些生疏了。他的目光掃過正在調整帆索的年輕水手,這班後生還需多練,海上不比江河,一陣風、一根繩,都關乎整船人的性命。
鄭和點頭:所以陛下特意選派王將軍這般年輕有為的將領同行。
巳時正,祭海大典開始。岸上臨時搭建的祭台高聳,麵對茫茫東海。鄭和緩步登台,身後跟著王景弘等主要官員。台下,萬名將士整齊列隊,甲胄在陽光下閃著寒光。
祭台上,三牲祭品陳列有序,香燭繚繞。鄭和展開明黃詔書,聲音洪亮如鐘,在江麵上回蕩: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奉天命,君主天下,一體上帝之心,施恩布德......凡覆載之內,日月所照、霜露所濡之處,其人民老少,皆欲使之遂其生業,不致失所......今遣鄭和齎敕,普諭朕意......
當他念到宣教化於四海,布仁德於八荒時,台下響起海浪般的應和聲。祭祀官開始吟唱古老的祭海祝文,將士們依次將祭酒灑入江水,祈求海神保佑。
祭文完畢,鄭和向前一步,目光如炬,掃過台下每一張麵孔:
將士們!今日我們奉旨出使西洋,不僅要讓四方諸國見識大明的威儀,更要讓他們感受到天朝的仁德!我們帶去的,不是刀劍,而是絲綢、瓷器和友誼;不是征伐,而是曆法、醫術和文明!
他的聲音陡然提高,如同海風激蕩:本官在此立誓,此行必當與諸位同甘共苦。海上風雨,我們同舟共濟;異域險阻,我們攜手共度!有功必賞,有過必罰,天地為證!
同甘共苦!同舟共濟!數萬人的呐喊聲如驚濤拍岸,震得桅杆上的旗幟都為之顫抖。
祭祀結束後,鄭和與王景弘並肩巡視船隊。在經過一艘名為廣積號的糧船時,王景弘忽然駐足,眉頭緊鎖:
這船的吃水不對。
他喚來船工仔細查驗。果然,在底艙一個隱蔽的角落發現了處暗漏,海水正緩緩滲入。雖然滲漏不大,但若在遠航中長期積累,足以毀掉整船糧食。
幸虧發現得早。王景弘神色嚴峻,若是出海後才發現,後果不堪設想。
鄭和深深看了他一眼:王將軍果然慧眼如炬。
在海上待久了,對船的每一個細微變化都特彆敏感。王景弘說道,家父常說,我們王家人骨子裡都流著海水。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午後,正當船隊進行最後整頓之時,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陰沉下來。東北方向的海平麵上,烏雲如墨汁般迅速蔓延,雷聲隱隱傳來。觀測台上的旗兵連連打出旗語:風暴將至!
這突如其來的天氣變化打亂了所有的計劃。按照原定日程,祭海之後尚有半日的休整時間,次日清晨才正式啟航。但眼前這場正在逼近的風暴,顯然不會給他們這個時間。
立即召開緊急會議!鄭和果斷下令。
在清和號的指揮艙內,鄭和、王景弘以及各船主要將領、導航官齊聚一堂。小哈桑指著海圖,語氣急促:
這場風暴來自東北,正對著港口方向。如果船隊現在出港,正好迎頭撞上;但如果留在港內,這麼多船隻擠在一起,一旦風勢過大,很可能會互相碰撞。
馬歡補充道:我查閱過本地的天氣記錄,這個季節出現如此強度的風暴實屬罕見。
鄭和沉思片刻,抬頭時目光已恢複平靜:傳令:所有船隻立即加強係泊,大船在外圍組成屏障,小船移至內側。各船放下副錨,增加固定。王副使,你親自督查、等大寶船的防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