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樂八年的春天,鄭和以需督造新船、整頓水師以備不時之需為由,向皇帝請了旨意,將日常事務暫交王景弘等人打理,終於得以抽身,踏上了返回雲南昆陽老家的路途。
這是一條既熟悉又陌生的路。幾十年前,他還是一個名叫馬和的少年,從這裡被征入伍,而後命運陡轉,踏上了一條他自己都未曾想過的道路。如今,他是大明欽差總兵正使、內官監太監、名震四海的三寶太監,衣錦榮歸。官道兩旁,地方官員早早得到消息,迎候、護送,禮節周全至極。然而,坐在平穩的官轎中,看著窗外掠過的、與記憶中依稀相似的山水田疇,鄭和的心中卻並無多少近鄉情切的喜悅,反而充滿了難以名狀的複雜情緒。
距離昆陽尚有數十裡,老家的族長、鄉紳,以及他那多年未見的兄長馬文銘,早已率領著馬氏宗族的子弟,在官道旁設下香案,跪迎他的到來。
“昆陽馬氏闔族,恭迎欽差鄭和鄭大人榮歸故裡!”
當鄭和的轎輦停下,他在隨從的攙扶下走出時,耳邊響起的是整齊劃一、充滿敬畏的呼喊。他的目光越過那些匍匐在地的族人身影,第一時間便落在了為首那個同樣跪伏在地、身形已見佝僂、頭發花白的老者身上——那是他的兄長,馬文銘。
鄭和快步上前,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中,彎腰親手攙扶馬文銘:“大哥!快快請起!折煞小弟了!”他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馬文銘抬起頭,臉上布滿了歲月的溝壑,眼神渾濁而激動,嘴唇哆嗦著,似乎想喊出那個久違的稱呼,最終卻隻是哽咽著說道:“鄭……鄭大人……一路辛苦……”
這一聲“鄭大人”,如同一根細小的針,輕輕刺了鄭和一下。他緊緊握著兄長粗糙如樹皮的手,感受著那熟悉的溫度,心中百感交集。功成名就,光耀門楣,這本是無數人夢寐以求的歸宿。可當他真正站在這片生他養他的土地上,麵對著自己血脈相連的親人時,那無法改變的身體殘缺,那橫亙在“馬和”與“鄭和”之間的身份鴻溝,以及那將他與這片土地隔開的、數萬裡海洋的距離,都無比清晰地凸顯出來。
他沒有再多說什麼,隻是用力握了握兄長的手,然後轉向其他族人,平和地讓他們起身。
返鄉的儀式隆重而繁瑣。祭掃祖墳是重中之重。在馬氏祖塋,麵對著修繕一新的父母合葬墓塚,鄭和屏退了所有隨從和地方官員,隻留下馬文銘在一旁。
他親手擺上祭品,點燃香燭,然後整理衣冠,緩緩地、鄭重地跪了下去。堅硬的青石板硌在膝蓋上,但他仿佛毫無知覺。他沒有像尋常官員那樣宣讀官樣文章的祭文,隻是默默地焚化了大量的紙錢,看著青煙嫋嫋升起,融入雲南高原清澈而高遠的天空。
“爹,娘……”他在心中默念,千言萬語堵在胸口,最終隻化作最樸素的告白,“不孝子……馬和……回來看你們了。”
那一刻,他不是指揮千軍萬馬、揚威異域的欽差總兵,也不是身處宮廷、周旋於權力中樞的司禮監大璫,他隻是那個曾經在這片土地上奔跑、在父母膝下承歡的少年。遠航中的驚濤駭浪,朝堂上的暗流湧動,異域他鄉的奇詭壯麗……這一切,在這一方寂靜的墳塋前,都顯得那麼遙遠而不真實。唯有墓碑上冰冷的刻字,和身旁兄長壓抑的啜泣聲,提醒著他生命的來處與歸途。
他叩首,再叩首,額頭抵在微涼的土地上,久久沒有抬起。遠方與故土,榮耀與殘缺,在這無聲的祭拜中,激烈地碰撞、交織。
祭拜完畢,回到早已為他備好的、族中最好的宅院,鄭和終於有機會與兄長馬文銘單獨相處。兄弟二人對坐在堂屋,桌上擺著家鄉的粗茶,氣氛一時有些沉默。
“大哥……家裡這些年,可都好?”鄭和打破了沉默,語氣恢複了平和。
“好,都好……”馬文銘搓著手,有些局促,“托……托你的福,官府對咱們家很是照應,田賦也減免了不少。族裡人都念著你的好。”他抬眼看了看鄭和身上那象征極高品級的麒麟緋袍,又迅速低下頭,“你在外麵……受苦了。聽說海上風浪大,還有打仗……”
“都過去了。”鄭和微微一笑,端起粗瓷茶杯,喝了一口久違的家鄉土茶,那略帶苦澀的滋味,反而讓他感到一絲奇異的安寧,“大哥你看,我這不是好好的。”
馬文銘張了張嘴,似乎想問問那些傳說中的巨浪、那些凶悍的海盜、那些奇特的異國人,但最終隻是歎了口氣:“平安就好,平安就好……爹娘在天之靈,也能安心了。”他頓了頓,聲音更低了些,“隻是……你這身子……在宮裡,可還順心?”
這話問得含蓄,但鄭和明白兄長的關切與心疼。他放下茶杯,目光投向窗外院子裡那棵老槐樹,枝葉在春風中輕輕搖曳。“陛下信重,同僚相協,一切都好。”他避重就輕地回答。宮闈深處的傾軋,朝堂之上的風波,那些不足為外人道的艱辛,他無法,也不能向這位一輩子生活在鄉土之間的兄長傾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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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好,那就好……”馬文銘喃喃道,他似乎也感覺到兄弟之間那層無形的隔膜,不再多問。過了一會兒,他像是想起什麼,臉上露出一絲真正屬於“兄長”的笑容,帶著幾分回憶的溫暖,“你還記得嗎?你小時候,最喜歡爬到村口那棵大青樹上,朝著北邊看,說想知道山那邊是什麼樣子……誰能想到,你後來走了那麼遠,見的不是山那邊,是海那邊,是天邊了……”
這句無意間的話,卻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鄭和心中那扇通往遠方的大門。大青樹……北邊……是啊,童年的他,向往的是群山之外的世界。而如今,他跨越的何止是群山?是浩瀚無垠的海洋,是語言不通的異域,是星辰指引的未知航路。那鹹腥的海風,那顛簸的甲板,那異國港口喧囂的市集,那深邃夜空下陌生的星座……一切遙遠的記憶洶湧而來,與眼前這安寧的、帶著泥土芬芳的故鄉景象,形成了無比強烈的對比。
他忽然意識到,這片生育他的故土,如今對他而言,既是靈魂的歸宿,也成了一座溫柔的牢籠。這裡的山水依舊,人情依舊,但他已經不再是那個單純的少年馬和。大海改變了他,遠方塑造了他。他的血脈根係於此,但他的精神,他的使命,卻早已係於那波濤起伏的蔚藍之上。
在故鄉停留了數日,會見了族親,周濟了鄉裡,做了一切衣錦還鄉該做的事情後,鄭和決定啟程返回南京。離彆那天,馬文銘和族人一直將他送到官道旁。
“大哥,保重身體。”鄭和握著兄長的手,鄭重囑咐。
“你也一樣……在外頭,萬事小心。”馬文銘眼中含淚,用力點頭。
轎輦緩緩啟動,鄭和沒有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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