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府承奉司的院落,比宮中局促許多,卻也少了幾分森嚴,多了幾分務實的氣息。亦失哈的新值房內,隻有一桌一椅一榻,並一個存放文書的小櫃,陳設簡單。他正低頭整理著鄭和交過來的部分內侍名冊,窗外傳來士兵操練的號子聲,提醒著他所處已是新的天地。
手指拂過一個墨跡略有些不同的名字,他的動作微微一頓。那名字勾連起的,並非金川門下的火光,而是兩年前,建文二年,那個同樣決定了許多人命運的夏天——白溝河。
那時的南京,尚在朱允炆和他的“靖難”大臣們看似穩固的掌控中。而他,亦失哈,還隻是內官監一個不起眼的少監,默默無聞,如同宮牆磚縫裡一株無人留意的小草。
建文二年,夏。南京,內官監一處堆放雜物的僻靜廨房。
空氣悶熱得如同蒸籠,蟬鳴聒噪得讓人心煩。亦失哈卻仿佛隔絕了外界的嘈雜,專注地看著麵前一個穿著低級武官服飾、風塵仆仆的漢子。這漢子名叫周大膀,名字粗俗,人卻精乾,是他在軍中埋得極深的一顆釘子,平日裡隻通過絕對可靠的死樁單線聯係。
“頭兒,大將軍李景隆)的六十萬大軍,已經在白溝河對岸紮穩了營盤,連營數百裡,旌旗蔽日,聲勢駭人。”周大膀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長途跋涉後的沙啞,“朝廷上下,都以為燕王此次在劫難逃。”
亦失哈給他推過去一碗涼透的茶水:“虛張聲勢罷了。說說實在的。”
周大膀端起碗一飲而儘,用袖子抹了把嘴,眼神裡透出軍伍老卒的銳利:“大軍人數雖眾,但成分太雜,南兵北卒混編,號令不一。大將軍……唉,李景隆此人,好大喜功,急於求成,底下將領多有不服。最關鍵的是,他為了追求速勝,將精銳騎兵大多布置在前營,試圖一舉突破燕軍防線,後方輜重營寨雖大,守備卻相對空虛,且多有懈怠。”
亦失哈眼神微凝:“輜重營的具體位置,護衛兵力,摸清了嗎?”
“摸清了七八分。”周大膀從懷中掏出一張粗糙的草圖,上麵用炭筆勾勒著簡易的河流、營盤分布,“標在這裡。另外,李景隆聽信讒言,認為燕軍不敢渡河逆戰,主力注意力都在對岸,後方……有機可乘。”
亦失哈接過草圖,仔細看了片刻,指尖在代表輜重營的位置輕輕點了點。這份情報,如同黑暗中的一縷光,精準地照在了李景隆龐大軍團最脆弱的腳踝上。
“消息來源,穩妥嗎?”他問,聲音平靜無波。
“是用腦袋擔保的消息。”周大膀拍了拍自己的脖子,“我在輜重營有個過命的兄弟,他親自探查確認的。為了傳這消息出來,我們折了兩個弟兄。”
亦失哈沉默了一下,將草圖小心折好,收入袖中。“辛苦了。回去後,一切如常,不可再有任何動作。你的功勞,王爺將來必不會忘。”
周大膀重重點頭:“明白。頭兒,您保重!”說完,他像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融入廨房外的陰影裡,仿佛從未出現過。
情報到手,如何傳遞出去,卻是一個更棘手的問題。他不能動用周大膀這條線直接送往北岸,風險太大,一旦暴露,前功儘棄。他需要一個萬全之策,既能將情報送出去,又要確保絕對查不到自己頭上。
他在廨房裡踱了幾步,目光落在窗外一株被烈日曬得蔫頭耷腦的石榴樹上。一個計劃,在他心中慢慢成形,冰冷而縝密。
他想到了一個人——小豆子。
小豆子是禦馬監的一個小火者,年紀不大,心思活絡,卻有些貪財,最近似乎因為賭債被人逼得緊。更重要的是,小豆子有個同鄉在通政司當差,偶爾能接觸到一些非核心的邊關塘報副本,有機會聽到些零碎消息。
幾天後,亦失哈“偶然”路過禦馬監,“碰巧”遇到了愁眉苦臉的小豆子。
“小豆子,這是怎麼了?垂頭喪氣的。”亦失哈語氣溫和,如同一位關心後輩的長者。
小豆子見到是平日裡還算照顧他的亦少監,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哭喪著臉道:“亦少監,您不知道,小的……小的欠了外麵一些印子錢,利滾利,實在還不上了,那幫人揚言要剁我的手……”
亦失哈歎了口氣,從袖中摸出一個小銀錠,塞到小豆子手裡:“先應應急。年輕人,以後莫要再沾這些了。”
小豆子千恩萬謝,幾乎要跪下來。
亦失哈扶住他,狀似無意地低聲道:“我方才在通政司那邊聽說,北邊戰事似乎有些變化,好像燕軍有什麼動向……唉,這兵荒馬亂的,也不知是福是禍。”他頓了頓,仿佛自言自語,“要是有人能提前知道點風聲,不管是報給上官,還是……總能換點安穩吧。”
他話說得含糊,點到即止,隨後便拍拍小豆子的肩膀,轉身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