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城的混亂並未因皇城易主而立刻停歇。零星的抵抗、潰兵的劫掠、趁火打點的私仇廝殺,仍在各處街巷上演,空氣中那股混合著硝煙、血腥和焦糊的氣味,愈發濃重刺鼻。
但在這片混亂中,舊日的燕王府邸,如今臨時作為朱棣行轅的地方,卻籠罩在一片異樣的寂靜裡。府外是層層疊疊、刀甲鮮明的燕山護衛,銳利的目光掃視著每一個試圖靠近的影子,連飛鳥似乎都刻意避開了這片空域。府內,仆役們屏息靜氣,腳步放得極輕,生怕一點多餘的聲響,會驚擾到那位剛剛踏著屍山血海入主京師的新的主宰。
亦失哈和範宏,以及其他七八名在關鍵時刻“反正”或有特殊功勞的內侍、低級武官,被一名麵無表情的燕王府典簿引著,穿過熟悉的回廊,走向王府深處。他們身上的血跡和煙塵尚未完全清理,與這府邸內驟然提升的肅殺氛圍格格不入。
範宏下意識地挺直了腰板,眼神裡混雜著興奮與難以抑製的緊張,他偷偷瞄了一眼身側的亦失哈。亦失哈依舊是那身深藍色內侍服,隻是稍微整理過,不見太多褶皺。他微垂著眼瞼,步履平穩,臉上看不出絲毫功成名就的喜悅,也看不出麵對未知賞罰的忐忑,平靜得像一潭深水。
範宏心裡嘀咕:“頭兒這養氣的功夫,真是到家了。”
他們被引到一處偏僻但守衛格外森嚴的暖閣外。典簿示意他們停下,自己則輕手輕腳地進去稟報。片刻後,他掀簾出來,側身讓開:“王爺傳見,依次入內。亦失哈,你先。”
範宏等人立刻低下頭,以示恭敬。亦失哈微微頷首,深吸一口氣,邁步走了進去。
暖閣內光線不算明亮,隻點了幾盞牛油蠟燭。朱棣沒有穿甲胄,換了一身玄色常服,坐在一張紫檀木大案之後,正低頭看著一份輿圖。他身側,侍立著兩名同樣穿著內侍服色,但氣度迥異的中年宦官。
左手邊一人,麵皮微黑,身材不算高大,但骨架開闊,站姿如鬆,眼神沉靜中透著乾練,仿佛能洞察一切。右手邊一人,麵容白淨些,眼神銳利,帶著一種長期處理繁雜事務的精明。
亦失哈認得他們。左邊是燕王府現任承奉正,深得朱棣信任的鄭和;右邊是燕王府承奉副,以心思縝密、掌理文書機要著稱的王景弘。這兩人,是燕藩宦官體係裡真正的核心。
亦失哈沒有東張西望,快步走到大案前約十步遠的地方,依照宮規,一絲不苟地行了大禮:“奴婢亦失哈,叩見王爺。”
朱棣沒有立刻抬頭,依舊看著輿圖,手指在南京城某個位置輕輕敲了敲,仿佛在確認什麼。暖閣裡隻剩下蠟燭芯偶爾爆開的輕微劈啪聲。
這短暫的沉默,帶著巨大的壓力。亦失哈伏在地上,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平穩的心跳聲。
終於,朱棣放下手中的東西,抬起了頭。他的目光如同實質,落在亦失哈的背上,帶著審視,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
“亦失哈……”朱棣開口了,聲音不高,卻自帶威嚴,在安靜的暖閣裡回蕩,“抬起頭來回話。”
“是。”亦失哈應聲,依言抬頭,但目光依舊謙卑地垂落,不敢與朱棣平視。
“金川門,你開得很好。”朱棣的語氣聽不出喜怒,“說說,當時怎麼想的?”
這不是詢問過程,過程他早已通過密報知曉。這是在問動機,問心思。
亦失哈聲音清晰,不卑不亢:“回王爺話。奴婢當時隻想著一件事:天命在燕,人心思變。建文皇帝……朱允炆與其近臣,倒行逆施,致使天下鼎沸,百姓困苦。王爺奉天靖難,乃順天應人之舉。奴婢雖身在內廷,亦知大義所在。打開金川門,非為個人功賞,實是為早日結束戰亂,還天下一個太平,迎奉真龍天子入主大位。”
他沒有提自己潛伏的風險,沒有提行動的艱難,更沒有一絲一毫的居功自傲,句句扣著“天命”、“大義”、“天下”。姿態放得極低,話語卻綿裡藏針,將自己的行為拔高到了順應曆史潮流的高度。
侍立在側的鄭和,眼神微微動了一下,不易察覺地掃了亦失哈一眼。王景弘則依舊麵無表情,隻是手指無意識地在袖中撚了撚。
朱棣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但眼神深處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滿意。他不需要一個居功自傲、四處張揚自己“從龍之功”的聰明人,他需要的是懂得分寸、識得大體、又能辦事的“自己人”。
“你倒會說話。”朱棣不置可否地評價了一句,轉而問道,“宮中情勢,你熟悉。依你看,眼下當務之急為何?”
這是一個考驗,考驗亦失哈的眼光和格局。
亦失哈略一沉吟,謹慎答道:“奴婢愚見,眼下首要,一在穩定宮禁,清除建文餘孽,確保王爺安危與政令暢通;二在迅速接管文書檔案,尤其是兵部、五軍都督府之輿圖、兵籍、調令,以防流散或被毀;三……需儘快厘清內侍二十四衙門人員,分辨忠奸,去蕪存菁,方能高效運轉,侍奉新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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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提及任何具體人事安排,隻從大局和實務出發,條理清晰。
朱棣聽完,微微頷首,目光轉向旁邊的鄭和與王景弘:“三寶,景弘,你們覺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