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王守仁……”乾清宮內,武宗歪在鋪著整張豹皮的錦榻上,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身前的矮幾,幾上攤著一份墨跡淋漓的奏疏,墨香還未完全散去,字裡行間卻透著一股讓殿內空氣凝滯如膠的銳氣。他拖長了調子,語氣裡帶著點玩世不恭的譏誚,“一個小小的兵部主事,芝麻大的官,也敢學人上疏諫言?說什麼‘陛下當親賢臣,遠小人’,真把自己當成魏征了?”
他嗤笑一聲,拿起奏疏,拇指和食指捏著紙角,念出上麵最刺眼的句子,聲音裡的玩味漸漸淡去,多了幾分被冒犯的不耐:“‘劉瑾等閹豎,竊弄威福,流毒縉紳,天下側目,道路以目!’”
每念一字,殿內侍立的太監們就把頭垂得更低一分,肩膀微微瑟縮,連呼吸都屏住了,生怕這股怒火遷到自己身上。金磚鋪就的地麵,安靜得能聽到燭火跳躍的“劈啪”聲。
劉瑾從陰影裡上前一步,玄色的袍角在地麵上劃過一道無聲的弧線,聲音平穩得像寒冬裡結了冰的湖麵,聽不出半點喜怒:“皇上,狂犬吠日,徒惹人笑。王守仁此舉,並非真為社稷著想,無非是覬覦那點清名,想搏個‘直臣’的虛銜,好流芳百世罷了。其心……可誅。”
最後三個字,他說得又輕又慢,像是在談論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卻帶著一股鐵鏽般的血腥氣,讓殿內的溫度仿佛驟然降了幾分。
武宗把奏疏隨手一扔,紙頁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正好落在炭盆邊,邊緣瞬間被火星燎得發黑。“那依你之見?”他打了個哈欠,眼角的餘光瞟向殿外,心思早已飛到了豹房新到的幾隻猞猁身上,哪裡還有半分對朝政的關注。
“陛下聖明。”劉瑾躬身叩首,額頭幾乎碰到地麵,“此等狂悖之徒,若立時殺了,反倒是遂了他沽名釣譽的心思,讓他落個‘以身殉道’的好名聲。不如……示以天恩,將其遠竄蠻荒之地,令其在瘴氣毒蟲中自生自滅。也好讓天下人看看,誹謗君父、冒犯權宦,是什麼下場。”
“準了。”武宗揮了揮手,像是趕蒼蠅一般,“貶去貴州龍場驛,當個驛丞吧。那地方夠偏,讓他好好反省反省。”
“奴婢遵旨。”劉瑾低頭應道,嘴角掠過一絲極淡的冷峭,快得讓人無法捕捉。轉身退下時,他眼底的寒意已然凝聚——龍場?那蠻荒之地,不過是王守仁的黃泉路第一站罷了。
司禮監值房內,燈火通明。劉瑾坐在紫檀木公案後,將一份調兵文書推向桌前肅立的錦衣衛千戶。那千戶身著玄色勁裝,腰佩繡春刀,麵色冷硬得如同刀刻,眉眼間透著一股殺伐之氣。
“貴州路遠,山高水險,王驛丞這一路,怕是不好走。”劉瑾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指尖在文書上“錢塘江”三字上輕輕一點,留下一個淡紅的指印,“尤其是過江渡河的時候,江麵風大浪急,船要是……不小心漏了,或是被浪頭打翻了,也是天意,怪不得旁人。”
千戶眼皮都沒抬,單膝跪地,聲音低沉而堅定:“卑職明白。定叫那王守仁,沉屍江底,屍骨無存,絕無半分差池。”
“做得乾淨些,彆留下把柄。”劉瑾揮揮手,像拂去一粒塵埃,“事成之後,回來,咱家給你記一等功,再賞你百兩黃金,升你為指揮僉事。”
“謝公公恩典!”千戶重重叩首,起身時,眼中已多了幾分嗜血的光芒。
三日後,錢塘江畔。風急浪高,渾濁的江水如同暴怒的巨獸,拍打著岸邊的礁石,濺起數丈高的浪花,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一艘孤零零的官船泊在碼頭,在風浪中隨波搖晃,像是隨時都會被江水吞噬。王陽明,此刻已是待罪之身的龍場驛丞,身著一件洗得發白的青衫,身姿磊落,站在船舷邊,望著眼前洶湧的江水,目光沉靜得如同深潭,看不出絲毫被貶的頹喪。
“王大人,這江麵風浪太大,不如等明日風小了再啟程?”船夫上前,臉上滿是擔憂,“這錢塘江近日不太平,常有船隻失事。”
王陽明回過頭,淡淡一笑:“無妨,早一日到龍場,也早一日了結差事。”他心中早已明鏡似的,劉瑾絕不會輕易放過他,這一路,必然殺機四伏。留在江南,反而更容易被錦衣衛找到破綻,不如早日趕赴龍場,或許還能尋得一線生機。
夜半,官船行至江心。江風更急,船身搖晃得愈發厲害。黑暗中,幾個黑影如同鬼魅,悄無聲息地潛入冰冷的江水中,手中握著鋒利的鑿子,借著浪濤的掩護,緩緩遊到船底。冰冷的鑿子抵上船底的木板,“咚咚”的輕響被風浪掩蓋,不一會兒,船底便被鑿出一個窟窿,江水“咕嚕嚕”地往裡滲。
“咕嚕嚕……”怪異的水聲驚醒了淺眠的王陽明。他向來警惕,被貶之後更是不敢有絲毫鬆懈,夜裡隻敢和衣而臥。聽到水聲,他猛地坐起,伸手一摸床底,刺骨的江水已經漫過了腳踝。
“船漏了!快拿工具堵上!”船夫的驚呼被風浪撕碎,艙內頓時一片混亂,幾個隨行的差役嚇得麵無人色,手忙腳亂地找著木板和棉絮,卻根本無濟於事,江水滲得越來越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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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陽明瞬間明了。這不是天災,是人禍!是劉瑾派來的殺手!他不及細想,迅速脫下身上的官袍官帽,將隨身攜帶的幾卷《大學》書稿小心翼翼地塞入懷中——這是他多年鑽研的心學心得,絕不能遺失。目光掃過艙內,他看到船夫慌亂中遺落的一件破舊蓑衣,立刻抓起來披在身上,又將官袍官帽仔細疊放於榻上,故意弄出褶皺,製造出倉促離榻、衣物猶在的假象。
水勢洶湧,瞬間淹過膝蓋。他知道,不能再等了。殺手既然鑿了船,必然會登船查驗,確認他的“屍體”。他深吸一口氣,趁著艙內一片混亂,殺手尚未登船之際,悄然挪到後舷,雙手抓住船舷邊緣,借著一個浪頭打來的瞬間,身體一縱,無聲地滑入冰冷的江水中。
江水如同寒冰,瞬間浸透了他的衣衫,刺骨的寒意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寒顫。他屏住呼吸,借著黑暗和浪濤的掩護,奮力向遠處隱約可見的山影遊去。身後,官船漸漸傾斜,最終“轟隆”一聲,沉入江底,激起巨大的浪花。幾個黑影從水中冒出,登上沉船殘骸,翻找了一番,看到榻上的官袍官帽,又在周圍水域搜尋了許久,始終沒有找到王陽明的身影,便以為他已沉屍江底,隨即悄然離去。
次日清晨,江邊圍滿了百姓。一艘沉船的殘骸被浪濤衝到岸邊,還有幾件被泡得發白的衣物,正是王陽明的官服和官帽。消息如同長了翅膀,迅速傳遍了附近州縣,又幾經輾轉,傳回了京師。王陽明“投江自儘”的說法,似乎已經板上釘釘。
靈濟宮內,劉瑾坐在公案後,聽著手下的稟報,眉頭卻微微蹙起。他指尖敲擊著桌麵,發出“篤篤”的聲響,節奏緩慢,卻透著一股不耐煩。
“屍體呢?”他沉聲問道。
“回公公,江流湍急,江麵廣闊,卑職帶人搜尋了三日三夜,始終未曾尋獲……”手下的小太監跪在地上,聲音顫抖,不敢抬頭。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劉瑾放下手中的茶盞,青瓷茶盞與桌麵碰撞,發出清脆的響聲。他眼神銳利如鷹,“咱家總覺得,這王守仁,沒那麼容易死。此人心思縝密,又通曉兵法,說不定是用了什麼金蟬脫殼之計。”
他沉吟片刻,召來一個養在府中的術士。那術士披發仗劍,身著道袍,麵色陰鷙,走到殿中,設壇作法,對著一隻龜甲念念有詞。良久,他拿起龜甲,仔細觀察著上麵的裂紋,眉頭緊鎖,遲疑道:“公公,卦象……甚是奇特。顯示其人……似亡非亡,氣機晦暗不明,隱有……星象遮掩之兆,仿佛被一層迷霧籠罩,難以窺探其真實蹤跡。”
劉瑾麵色一沉,猛地拍了一下公案:“裝神弄鬼!一個腐儒,還能逆天改命不成?傳令下去,讓江西、福建、貴州沿途的錦衣衛和內行廠緹騎,加大搜捕力度,一旦發現王守仁的蹤跡,格殺勿論!”
“是!”手下連忙應道,躬身退了出去。
而此時,遠在千裡之外的武夷山深處,一座荒廢的山神廟裡,王陽明換上了一身樵夫的粗布衣衫,正對著篝火烘烤濕透的書籍。火光跳躍,映照著他堅毅的臉龐。他深知劉瑾疑心極重,絕不會輕易相信他的死訊,這場“假死”隻能換來短暫的安寧,必須儘快擾亂劉瑾的視線,為自己趕赴龍場爭取時間。
數日後,一個關於“文昌星晦暗,疑似墜於東南”的流言,如同長了翅膀,在江西、福建一帶的士子圈中悄然傳開。起初,隻是幾個書生在茶肆中議論,說近日夜觀天象,見主管文運的文昌星光芒黯淡,似有隕落之兆,恰應在“投江明誌”的直臣王陽明身上,此乃國失棟梁之兆。
流言越傳越神,甚至有人添油加醋,說曾在錢塘江畔看到一道白光衝天而起,隨後文昌星便黯淡下去,定是王陽明的忠魂升天,化為文星,警示世人。這些流言幾經輾轉,通過各地的士子、官員,自然也傳到了京師,傳到了劉瑾耳中。
“文昌星隕?”劉瑾坐在司禮監值房內,聽著手下的稟報,撚著指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死都死了,還要借天象給自己臉上貼金?腐儒慣會裝神弄鬼!”
雖然嘴上不屑,但術士的含糊其辭,加上這“星隕”的流言,反而在一定程度上“坐實”了王陽明的死亡。畢竟,在那個迷信天象的時代,文星隕落對應忠臣離世,是世人普遍認可的說法。劉瑾雖未全然放心,但心中的疑心終究被衝淡了幾分,追查的力度,也漸漸緩了下來。
深山古廟中,王陽明望著跳躍的火焰,眼神明澈如星。他知道,這隻是與閹黨生死棋局的第一步。他以一場精心策劃的“死亡”,換得了喘息之機,又用一道“星隕”流言,暫時迷惑了劉瑾。前方的龍場,是瘴氣彌漫的蠻荒之地,更是劉瑾布下的另一處殺局。
他收拾好烘乾的書籍,背上簡單的行囊,趁著夜色,悄然離開了山神廟,向著遙遠的貴州龍場,繼續前行。身後的篝火漸漸熄滅,而他心中的火焰,卻愈發熾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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