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奧盯著流水線上剛成型的橡木餐椅,指腹無意識摩挲著工裝口袋裡的考勤表。第七排第三個工位又空了,娟娟的紅色保溫杯還歪在操作台上,杯沿結著圈褐色的茶漬,像塊沒擦乾淨的鏽斑。
“又去抽煙了?”質檢組的老張推著巡檢車路過,金屬車輪碾過水泥地發出刺耳的摩擦聲。他鏡片後的眼睛掃過空工位,嘴角撇出個嘲諷的弧度,“這月第幾回了?你們組再這麼搞,季度獎金彆想要了。”
奧奧沒接話,轉身走向車間角落的吸煙區。鐵皮搭的棚子下聚著五六個工人,藍灰色工裝外套隨意搭在長椅上,露出裡麵印著廠徽的舊t恤。娟娟正踮腳倚著鏽跡斑斑的欄杆,打火機“哢嗒”響了三聲才燃起火苗,她猛吸一口煙,白煙從齒縫漏出來,混著抱怨的話飄向奧奧。
“奧主管來得正好,”她彈了彈煙灰,火星落在磨破邊的勞保鞋上,“你說說,憑什麼二組能拿績效獎?上禮拜他們錯發三箱貨,還不是我們組連夜返工?”
旁邊的老王立刻接話:“就是!張經理那人眼瞎,就待見李梅那夥拍馬屁的。你看她天天往辦公室跑,手裡總拎著點水果零食的,不知道又在給誰送禮呢。”
奧奧皺眉看著地上的煙蒂,上周安全檢查剛通報過吸煙區衛生問題。她彎腰撿起個礦泉水瓶,塑料瓶在手裡捏出變形的聲響:“娟娟,你們這組這個月曠工時長已經超標了。再這樣下去,我隻能報給人事部。”
“報唄,”娟娟把煙頭摁在滿是煙灰的地麵上,鞋跟碾了碾,“大不了不乾了。這破地方,一天到晚累死累活,工資還沒隔壁電子廠高。要我說啊,咱們就該集體罷工,讓上麵那群吸血鬼也嘗嘗滋味。”
“就是就是,”幾個工人跟著附和,“奧主管你也是,彆總幫著領導說話。大家都是打工的,你胳膊肘往外拐算怎麼回事?”
奧奧動了動,沒再說什麼。她轉身離開時,聽見身後傳來新的抱怨聲,像是水滴落在熱油裡,滋啦作響地蔓延開來。
回到流水線時,李梅正蹲在地上撿散落的螺絲。她的工裝褲膝蓋處磨得發白,額前的碎發被汗水粘在皮膚上,看見奧奧過來,連忙站起身:“奧主管,剛才搬運的時候不小心碰掉了,我馬上收拾好。”
“沒事,”奧奧遞過紙巾,“先擦擦汗。”
李梅接過紙巾笑了笑,露出兩顆小虎牙:“謝謝主管。對了,昨天您教我的那個統計表格,我回去又琢磨了琢磨,好像有點頭緒了。”
“嗯,”奧奧點頭,“下班後到辦公室來,我再跟你講講。”
她注意到李梅操作台上貼著張泛黃的便簽,上麵用紅筆寫著密密麻麻的字,湊近看才發現是各種家具配件的規格參數。旁邊還壓著本翻卷了角的《家具生產工藝》,書頁間夾著很多彩色便利貼,顯然是被反複翻閱過的。
“這些都是你記的?”奧奧拿起便簽本。
“嗯,”李梅有點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年紀大了記性不好,記下來方便隨時看。上周客戶投訴說衣櫃門合頁鬆動,我就把所有型號的合頁參數都整理了一遍,想著以後能避免類似問題。”
奧奧翻開工藝書,裡麵的筆記做得格外認真,重點內容用熒光筆標出,空白處還畫著簡單的示意圖。她忽然想起昨天開會時,張經理提到要選拔優秀員工去總部參加培訓,心裡慢慢有了主意。
午休鈴響的時候,車間裡瞬間分成了兩撥人。娟娟帶著幾個工人端著飯盒往車間後門走,那裡的樹蔭下擺著幾張舊桌子,是她們固定的“抱怨角”。而李梅她們則端著飯盒走向食堂,一路上還在討論上午的生產問題。
奧奧端著餐盤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剛坐下就聽見鄰桌傳來李梅的聲音:“我覺得咱們組那個下料機可以改進一下,每次換料都要停機半小時,太影響效率了。”
“我也覺得,”旁邊的小王點頭,“上次我看技術部的人來檢修,好像是送料軌道的問題。要不咱們抽時間研究研究?”
“可以啊,”李梅眼睛亮起來,“我晚上回去查點資料,你們也幫忙留意下其他廠的設備構造。說不定真能想出改進辦法呢。”
奧奧默默聽著,心裡像被什麼東西輕輕撞了一下。她想起剛進廠的時候,自己也像李梅這樣,總覺得有學不完的東西。後來跟著老主管跑現場、記參數,慢慢才摸到點門道。那時候車間裡雖然也有抱怨,但更多的是互相請教的聲音。
吃完飯路過後門時,奧奧下意識放慢了腳步。娟娟她們正圍坐在樹蔭下,飯盒隨意放在地上,裡麵的飯菜沒動幾口。
“……我跟你們說,昨天我表哥來電話,說她在廣東那邊的家具廠,一個月能拿八千多呢。”娟娟的聲音隔著老遠就能聽見,“比咱們這破地方強多了,人家還包吃包住。”
“真的假的?”有人追問,“那你怎麼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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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不是還沒找到門路嘛,”娟娟嘬了口飲料,“等我表哥那邊有消息了,我立馬就走。跟你們說,在這破廠乾一輩子也沒啥出息,領導就知道壓榨咱們,根本不把人當人看。”
“就是,上次想請兩天假,張經理那臉拉得老長,好像我欠他錢似的。”
“還有那個奧主管,一天到晚就知道盯著考勤,好像多記幾個工時能給她發獎金似的。”
奧奧站在原地,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落在她身上,明明是暖烘烘的,卻覺得心裡有點發涼。她想起剛提拔為主管的時候,老主管跟她說的話:“管人不難,難的是讓大家往一處使勁。有的人你推一把就往前走,有的人你拉著都嫌費勁。”當時她還不太明白,現在好像有點懂了。
下午開生產會的時候,張經理提到了下個月的訂單量,比這個月增加了三成。“……所以需要各組調整排班,可能要加幾天班。”他話音剛落,下麵就響起一陣騷動。
“又要加班?這個月都加好幾次了。”娟娟第一個出聲,語氣裡滿是不滿。
“就是,加班費才那麼點,誰願意乾啊。”
“我家裡還有事呢,加不了班。”
張經理皺起眉,剛要說話,李梅突然站起來:“張經理,我們組沒問題。如果需要的話,我們可以把周末的休息時間調一下,保證完成訂單。”
她的話像顆石子投進水裡,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有驚訝,有佩服,也有不以為然。
娟娟嗤笑一聲:“李梅,你倒是會表現。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領導呢。”
“我不是想表現,”李梅認真地說,“訂單多是好事啊,說明咱們廠生意好。再說了,多乾點活也能多學點東西,總比閒著強。”
“學東西?在這破地方能學什麼?學怎麼被領導壓榨嗎?”娟娟的話引來一陣哄笑。
奧奧看著眼前這兩撥人,突然想起剛進廠時看到的場景。那時候大家都是新人,一起在培訓室學習,一起在食堂吃飯,沒什麼區彆。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慢慢分成了兩撥。一撥總在抱怨,覺得什麼都不滿意;另一撥總在琢磨,想把事情做得更好。就像兩棵同時種下的樹,一棵總往陰影裡長,一棵總朝著太陽的方向。
散會的時候,張經理把奧奧拉到一邊:“下個月的培訓名額,你有推薦的人選嗎?”
奧奧想起李梅工裝上的油汙,想起她筆記本上密密麻麻的筆記,想起她說起改進設備時眼裡的光。她又想起娟娟扔掉的煙頭,想起那些散落的抱怨,像滿地的碎玻璃,紮得人心裡發疼。
“我推薦李梅,”奧奧肯定地說,“她對生產流程很熟悉,而且一直在學習新東西,是個好苗子。”
張經理點點頭:“我也覺得她不錯。那你跟她說一下,讓她準備準備,下周一去總部報道。”
奧奧回到車間時,看到李梅正在教新來的實習生操作機器。她一邊演示一邊講解,動作熟練又耐心,陽光照在她身上,像是鍍上了一層金邊。不遠處的角落裡,娟娟她們正圍在一起玩手機,時不時傳來一陣笑聲,和這邊的忙碌顯得格格不入。
她忽然明白,其實根本沒有什麼天生的區彆。就像流水線上的木材,有的被打磨成精致的家具,有的卻在角落裡慢慢腐朽。環境固然重要,但最終長成什麼樣,還是得看自己朝著什麼方向使勁。
下班鈴響的時候,奧奧收拾好東西準備離開。路過車間門口,看見李梅正拿著筆記本往辦公室走,腳步輕快得像踩著風。而娟娟她們已經收拾好東西,勾肩搭背地往外走,嘴裡還在抱怨著什麼。
兩撥人在門口擦肩而過,像是走在兩條平行線上,朝著完全不同的方向。奧奧站在原地,看著她們的背影消失在夕陽裡,突然覺得,這或許就是老主管說的,人各有各的活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