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六月的梧桐絮懸在半空,像未拉引信的啞彈凝滯在潮熱的空氣裡。租來的頂樓閣樓斜頂漏著雨,牆根的黴斑正沿著水痕爬成狙擊鏡的十字線,潮腥氣裡,二十七個泡麵盒在床頭櫃堆成不規則的棱錐體,最頂端那個還沾著隔夜紅油——我盯著盒蓋上印刷的老壇酸菜插畫,突然發現白菜葉脈的墨線,竟和記憶裡林悅最後一次巡邏時,急救包肩帶勒進鎖骨的紅痕分毫不差。
漏雨的縫隙正滴著水,在地板積成的水窪裡蕩開同心圓,像極了靶場報靶器的波紋。泡麵盒棱錐的陰影投在牆上,隨著雲隙透下的光斑緩緩移動,恍惚間竟成了巡邏時冰原上晃動的頭燈。指尖蹭過盒蓋油垢時,那片插畫白菜的葉脈突然硌得掌心發疼,就像當年替她整理戰術背心時,無意間觸到的肩胛骨突起——那時她總笑著把我的手拍開,說急救包帶勒出的紅痕是"牧羊人的勳章"。
這兩個月我活得像枚被擊發過的黃銅彈殼,空膛裡塞滿皺巴巴的煙蒂與沒擰蓋的風油精——墨綠色的液體早順著彈殼內壁洇出暗痕,在陽光裡泛著類似曳光彈尾焰的磷光。每天下午三點,發黴的竹涼席總在肩胛骨位置硌出迷彩紋路,我盯著天花板水漬暈開的圓形黴斑,那形狀多像極夜時巡邏望遠鏡裡的月暈。窗簾縫漏進的光柱斜切過牆麵,在剝落的牆皮上投出瞄準鏡十字線,塵埃在光帶裡浮沉,像極了雨林瘴氣裡懸浮的蚊群。
右眼角的眼屎總要糊到視線模糊才肯抬手去擦,指腹蹭過眼瞼時,能摸到睫毛上乾結的淚痕——上周給老家回電話時,母親在聽筒裡說"鄰居家孩子都當連長了",那聲歎息震得我耳膜發疼。床頭櫃上的舊手機永遠亮著屏,未接來電從老家座機的"0537"區號,到陌生的400推銷電話,在黑底屏幕上排成密密麻麻的紅點,多像戰術地圖上標記的敵方據點。我總把手機倒扣著放,可那些未接來電的小紅點會透過桌麵玻璃滲上來,在掌心燙出菟絲子般的纏繞痕跡——就像當年在雨林巡邏,藤蔓勾住靴底時越勒越緊的窒息感。
某次半夜驚醒,我摸黑抓起手機,屏幕光突然照亮床頭櫃的風油精瓶。沒擰嚴的瓶蓋下,墨綠色液體正順著瓶身緩緩滑落,在堆積的煙蒂堆裡洇出深痕,那氣味嗆得人眼眶發酸,恍惚間竟以為是極地巡邏時,防寒麵罩縫隙鑽進的冰碴子。而手機屏幕上未接來電的紅點,在幽光裡明明滅滅,多像七年前林悅教我認的北極星,隻是此刻每顆星都墜著根無形的線,把我的心臟往記憶的冰原深處拽。
最糟的是上周在城中村菜市場——爛菜葉混著鹵汁的酸腐氣裡,賣涼皮的大爺把五塊錢鋼鏰拍進我掌心時,那枚硬幣邊緣的齒輪紋在油垢裡一閃。我追出去兩百米時,他藍布圍裙上的油斑正順著褶皺流淌,某塊凝固的醬油漬突然反光——像極了林悅急救盒上彈殼拚的"心"字在極光下的冷輝。
條件反射讓我右肩先沉,靴底碾過爛番茄的爆漿聲裡,食指已扣向腰間不存在的92式槍套。指腹擦過牛仔褲口袋縫線時,突然觸到片硬殼——是今早隨手塞的煙盒,卻在神經突觸裡炸成拉栓上膛的金屬響。大爺罵"碎慫搶錢呢"的陝西話撞進耳膜時,我正用戰術跪姿壓低身體,塑料袋裡的黃瓜"噗"地迸開,青綠汁水順著指縫滴在水泥地上,暈開的形狀像極了雨林泥地裡的血滴。
街角鏡子店的玻璃蒙著灰,我喘著氣撞過去時,倒影裡的人正把黃瓜蒂攥成爛泥。黑眼圈重得能夾死停在睫毛上的果蠅,右眼角還掛著沒揉開的眼屎,眼白上浮著蛛網似的血絲——當瞳孔試圖聚焦時,鏡中那雙眼睛突然晃成北極極夜的星空,無數星子在黑暗裡潰散,像極了七年前雪崩時,我們打在冰壁上的岩釘被雪流衝散的瞬間。有個穿校服的小姑娘抱著作業本路過,她書包上掛的彈殼風鈴"叮"地響了聲,我下意識摸向肩甲舊傷,卻摸到t恤領口磨出的毛邊,那裡本該彆著狼頭臂章的位置,現在隻有塊被汗水浸白的布料。
暴雨拍打著閣樓鐵皮窗的深夜,枕頭下的舊手機突然震顫起來,像枚被觸發的定向雷在記憶深處嗡鳴。我摸索著掏出來時,指腹先觸到機身背麵用膠帶粘著的狼頭貼紙——那是林悅用戰術筆在急救包背心上畫的圖騰,這幾年過去,膠帶上的熒光粉早被汗漬浸成暗痕。屏幕劃到短信界麵的瞬間,置頂對話框像道舊傷疤裂開:七年前的極光綠字體還亮著,"今日巡邏安全,極光像你上次說的,像融化的翡翠",末尾那個歪扭的笑臉表情,是她趴在行軍床上用凍僵的手指戳出來的。
窗外的閃電突然劈亮整個房間,在牆壁投下晃動的光怪陸離,我看見自己映在屏幕上的臉——胡茬裡沾著泡麵碎屑,眼下青黑得像抹了槍油。雨聲裡,那個存了七年的號碼跳出來時,聽筒裡的電流雜音突然變成極夜電台的沙沙聲,就像那年我們被困在北極冰蓋,靠吃雪水熬過三天時,對講機裡斷斷續續的摩爾斯電碼。鄧班的聲音帶著滇西紅土的粗糲砸進來,喉結滾動時卡著痰音:"穀底的蝴蝶,它的上空全是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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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攥手機的手猛地收緊,指節硌到機身側麵的摔痕——那是三年前突圍時,為了救新兵把手機塞進戰術背心,被彈片擦出的凹痕。暴雨在鐵皮屋頂敲出密集的鼓點,突然在某刻彙成七年前林悅教的急救信號節奏,咚、咚咚、咚——當年她跪在血泊裡按我胸腔,就是用這頻率喊"挺住"。當我把手機貼緊耳膜,能聽見自己喉嚨裡泛起的鐵鏽味,像從生鏽的彈殼裡倒出的啞火子彈:"我願意守護蝴蝶尋找光明。"
手機屏幕的光映著天花板的水漬,那些黴斑突然長成極地地圖上的冰裂紋路。鄧班掛電話前的呼吸聲透過電流傳來,像極了火塘餘燼裡最後幾聲爆響,他說"牧羊人缺個掌燈的"時,我看見短信界麵林悅發的"融化的翡翠"幾個字,正被屏幕反光染成真正的極光綠,像她最後巡邏那天,護目鏡上凝結的冰晶在陽光下折射的光。
我攥著手機的右手突然劇烈震顫,指腹的老繭深深嵌進機身那道三厘米長的劃痕——那是2020年雪夜突圍時,彈片擦著戰術背心第三快掛扣飛過的燙痕,此刻在掌心發燙,像塊燒紅的火漆。窗外暴雨捶打鐵皮棚頂的節奏突然清晰起來,咚、咚咚、咚——正是七年前林悅跪在血泊裡,用膝蓋頂我肋骨時喊"彆睡"的急救信號頻率,每聲雨點都砸在記憶裡她染血的牙床上。
我把手機狠狠按在耳廓上,能聽見自己喉管裡泛起的回聲正碾過聲帶,像從生鏽的56式彈殼裡倒出磨砂彈砂。當"蝴蝶"兩個字從鄧班喉嚨裡滾出來時,我突然想起林悅教新兵辨認北極蝴蝶時,指尖捏著的那片凍僵的翅膀——此刻我的瞳孔正隨著雨聲收縮,右掌根的舊繭猛地蹭過手機聽筒,那裡纏著圈褪色的紅繩,是當年她縫在我急救包上的索瑪花線頭。
"我願意守護蝴蝶尋找光明。"這句話衝出喉嚨時,鐵皮屋頂恰有塊碎冰墜落,砸在窗沿發出"當啷"脆響,驚飛了簷下避雨的三隻麻雀。我盯著手機黑屏上自己的倒影,發現右眼球虹膜邊緣的極光綠正在瘋長,像極了火塘裡被吹旺的磷火,而指節因過度用力泛起青白,指甲深深掐進掌心那道"牧羊人"的舊疤——那是林悅用戰術筆在我手心裡刻的火塘輪廓,說疼的時候就摸這兒,現在它正透過皮膚發燙,燙得我想立刻撕開西安的雨幕,把蝴蝶護在行軍背心裡帶回滇西。
鄧班的話像枚曳光彈穿透雨幕,聽筒裡的忙音還在震顫時,我盯著手機黑屏上的倒影——右眼球虹膜邊緣那抹極光綠正突突地跳,像極了火塘裡將熄未熄的磷火。深吸一口氣時,鼻腔灌滿西安六月的雨腥,我用掌心根狠狠蹭了蹭眼皮,把翻湧的血氣壓回喉管。
行李箱被我平放在發黴的地板上,掀開時湧出的汗味混著樟腦丸氣息。我沒像往常那樣亂扒,而是用食指順著箱壁劃了圈,指尖觸到內襯破洞處——那是上次歸隊時,臂章彆針勾破的痕跡。塑封袋裡的狼頭臂章在幽光中泛著冷意,我捏著袋角的手指頓了頓,等掌心的顫抖從無名指蔓延到拇指時,才慢慢撕開封口。
臂章線腳裡嵌著的北極砂粒簌簌往下掉,有顆鑽進掌紋裂口,硌得生疼。這疼讓我想起林悅總說的"疼的時候就攥把砂",於是我將臂章抵在胸口,用虎口壓住心臟狂跳的位置。窗外的雨勢突然小了,鐵皮棚頂的滴答聲裡,我聽見自己數到第七下時,呼吸終於和七年前急救訓練時的頻率重合。
當狼頭金屬扣"哢噠"扣上衣襟,我才發現塑封袋內側貼著半張便簽——是林悅的字跡,"彆慌,掌燈的人要先穩住影子"。指腹蹭過褪色的紅墨水,那抹極光綠在眼尾終於凝住,像極了極地巡邏時,我們用信號彈在冰壁畫出的固定錨點。
西安到臨滄的綠皮火車像條鏽跡斑斑的蜈蚣,在秦嶺隧道群裡鑽了十七個小時。車輪碾過鐵軌接縫的"哐當"聲,總在隧道回音裡裂成兩半,像極了林悅當年教我拆解詭雷時,鑷子夾著引線發出的輕顫。我把額頭抵在蒙著灰的車窗上,隧道壁的應急燈每隔七秒劃過一次,在臉上割出慘白的光斑,忽然想起她裹著極地防寒服蹲在冰原上的樣子——頭燈掃過冰裂縫時,她指著藍瑩瑩的冰層說:"你看這光多像手術刀,能把黑暗剖開個口子。"
對麵鋪位的大學生把手機舉得很低,《戰地婚典》的電子書屏在幽暗中亮著,標題欄的燙金字體讓我喉結猛地發緊。他翻頁時手指在"鐵皮屋頂的積雪"段落上停頓,屏幕光映出他沒長開的青春痘,讓我想起新兵連時傣鬼第一次摸槍的模樣。突然有頁插圖閃出來——畫裡的軍用水壺綁著紅綢,壺嘴正往彈殼杯裡倒茶,我下意識摸向肩甲,舊傷突然在羊毛衫下發燙,那道索瑪花形狀的疤痕正硌著背包帶,像極了林悅教案本最後一頁,用紅筆描了七遍的花瓣輪廓。
火車鑽進第九個隧道時,頂燈突然忽明忽暗。在明滅的光裡,我看見大學生屏幕上的文字跳成"極光綠輝中的喜桌",他皺著眉放大字體的動作,讓我想起阿依娜當年在急救盒裡翻找止痛藥的樣子。肩甲的疤痕突然抽搐起來,那是七年前被彈片劃開的傷口,愈合時皮肉長成了林悅教孩子們畫的索瑪花——她總說這花能開在任何絕境,就像我們在北極冰蓋下生的火塘,能把零下四十度的黑暗烘出暖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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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窗外閃過最後一道隧道光時,大學生正好翻到"鋼盔盛湯"的章節。我望著他手機屏映出的自己——胡茬裡沾著火車上買的麻花碎屑,眼尾的極光綠在隧道陰影裡明明滅滅。肩甲的舊傷又開始跳痛,這次疼得像有根細針在沿著索瑪花的紋路刺繡,每刺進一分,就想起林悅握著我的手在沙盤上畫地圖的溫度,那溫度至今還存在疤痕的褶皺裡,像極了火車此刻穿過的秦嶺隧道,黑暗中永遠藏著下一道透光的縫隙。
昆明候車室的熒光燈嗡嗡響著,我把背包甩在長椅上時,肩胛骨像被槍托碾過般發疼。在零食攤前彎腰挑煙時,褲腰上的舊皮帶扣硌得胃反酸——這根用降落傘繩編的腰帶,繩結裡還卡著北極冰原的雪粒。當指尖觸到"紅河道"煙盒時,孔雀翎羽的燙金圖案在掌心發燙,那抹藍綠漸變像極了阿依娜腕間銀鐲的反光,隻是鐲子內側刻的""字母,早被她拆彈時的汗水磨成了模糊的淺痕。
車窗外的太陽雨突然密集起來,雨點砸在玻璃上的聲響,和七年前雨林巡邏時子彈穿透芭蕉葉的動靜驚人相似。滇池在雨幕中暈成塊化不開的藍墨水,讓我想起林悅攤在急救包上的作戰地圖——她總用口紅在"死亡走廊"畫紅叉,說那片區域的顏色像極了家鄉醃菜壇裡的老鹵水。有滴雨水順著車窗流下來,在玻璃上劃出的痕跡,恰好經過地圖上臨滄的位置,像極了她當年用棉簽給我塗碘伏時,藥水在疤痕上蜿蜒的路徑。
鄰座傈僳族大姐的烤土豆突然塞進我掌心,焦皮裂開的瞬間,熱氣裹著炭火味衝得人眼眶發酸。我盯著土豆縫裡冒的白汽,忽然想起火塘餘燼裡埋著的軍糧罐頭——林悅總把罐頭埋進滾燙的炭灰,說這樣加熱的午餐肉有她老家烤紅薯的甜味。有次在北極冰蓋下,她用刺刀撬開罐頭時,凍僵的手指被鐵皮劃出血,血珠滴在雪地上,和罐頭裡冒的熱氣一樣,都是滾燙的。
大巴引擎啟動的震顫從地板傳上來,震得褲袋裡的煙盒沙沙響。我咬下一口烤土豆,燙得舌尖發麻,卻在土豆心發現塊焦黑的硬痂——多像林悅教我認的北極隕石,她說每塊隕石都帶著外太空的溫度,就像這顆土豆,帶著雲南紅土的溫熱,燙得我後槽牙發酸,卻又忍不住想把這點溫度,順著喉嚨焐進空了兩個月的胸腔裡。
進入鎮興縣地界時,班車輪胎碾過盤山道上的碎石,車身顛簸得像踩中詭雷引信的瞬間。我數著路邊歪歪扭扭的裡程碑,水泥碑身上的紅漆數字"7"缺了口,像極了林悅急救盒上那枚彈殼心型圖案的裂痕。每過一公裡,肩甲舊傷就順著肩胛骨縫抽搐一次,那道索瑪花形狀的疤痕正在t恤下發燙,像塊被火塘餘燼焐熱的彈殼。
司機把收音機音量擰到最大,當地山歌的旋律裹著音箱電流刺出來。女歌手的嗓音在彎道處突然拔高,沙啞裡透著股滇西陽光的熾烈,某句尾音陡然拐成《索瑪花謠》的調子——那年林悅蹲在北極冰蓋下教我唱這支歌,睫毛上結著冰晶,跑調的尾音像極了此刻音箱裡的電流雜音。我下意識攥緊礦泉水瓶,指腹的老繭硌得瓶身"哢吧"作響,冰涼的水流進袖口時,小臂內側的狼頭刺青突然突突直跳,狼眼瞳孔的位置正好抵著當年被彈片劃傷的舊疤。
班車碾過個大坑,全車人跟著彈起來。我撞在車窗上,看見玻璃上的泥點被震得簌簌掉落,露出外麵層層疊疊的橡膠林。裡程碑跳到"17"時,舊傷疼得我倒吸涼氣,這痛感順著神經竄進太陽穴,讓我想起七年前雨林突圍時,彈片擦過肩甲的瞬間——當時林悅用急救包繃帶替我止血,繃帶結打在索瑪花疤痕的位置,她說這樣"疼的時候就知道花還開著"。
女歌手在歌裡唱到"火塘永晝"時,班車恰好駛過片茶田。陽光透過茶樹縫隙照進來,在我手背投下細碎的光斑,像極了林悅教案本上用紅筆點的音符。我猛地攥碎礦泉水瓶,瓶蓋崩飛出去砸在座椅靠背上,冰涼的水流進戰術褲口袋,浸濕了袋底那枚磨圓的彈殼——那是林悅最後巡邏時背的急救盒上掉的,現在它正貼著我大腿內側的舊傷,和肩甲的疼痛遙相呼應,像極了《索瑪花謠》裡跑調的兩個音符,在顛簸的車廂裡,敲打著歸隊的節奏。
第二天黃昏的光線像塊揉皺的鎏金箔,斜斜貼在蚌椒村界碑上。碑身苔蘚裡嵌著枚生鏽的彈殼,彈頭朝西——那是三年前林悅教新兵刻字時留下的,她說"界碑要朝著家的方向"。我蹲下身摸了摸碑腳的凹痕,指腹蹭到半塊風乾的紅土,突然想起北極冰原上,我們用刺刀在界碑刻的狼頭,此刻這抹紅土的溫度,像極了當年她哈氣暖我凍僵手指時的氣息。
山坳裡的鐵皮屋頂在暮靄中閃著幽光,防雹網像張褪色的迷彩網罩在頂上,網眼裡卡著的玉米秸稈被曬成琥珀色,秸稈斷裂處還纏著去年的豆莢藤蔓——那形狀多像阿依娜銀鐲上的字母,隻是此刻被夕陽鍍成金紅色,晃得人眼眶發酸。我站在田埂上調整背包帶,磨破的尼龍肩帶硌著肩甲舊傷,每走一步,草籽就順著褲腳縫鑽進來,刺得腳踝發癢,這癢意突然讓我想起雨林巡邏時,螞蟥鑽進靴筒的麻酥感,隻是現在褲腳沾的是帶露水的稗草,草汁染綠了迷彩褲的補丁,像極了林悅教案本上用熒光筆塗的索瑪花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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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處操場傳來"一二一"的口令聲,混著豬圈裡老母豬的哼唧,在山穀裡撞出回音。我數著口令的節奏,當聽到第七聲"立"時,右肩甲的舊傷突然跳了下——那是七年前緊急集合時,背囊帶勒進彈片傷口的位置。有個新兵蛋子喊錯了番號,引來班長的嗬斥聲,這聲罵在暮色裡格外清晰,讓我想起鄧班總說"牧羊人嗓子要像鋼盔撞石頭"。此刻豬圈的氨氣混著灶房飄來的辣椒味,突然衝得我喉嚨發緊,忍不住彎下腰咳嗽起來,咳出的氣團在黃昏裡凝成白霧,我看見霧裡飄著些半透明的絮狀物——哦,是兩個月前在西安吸進的梧桐絮,它們正裹著煙味和泡麵油星,從肺管子裡簌簌往外掉,每咳出一團,就覺得胸腔裡那片北極冰原又化了些。
田埂儘頭的曬穀場飄來炊煙,煙柱在暮色裡扭成狼頭形狀。我踩著自己的影子往前走,背包帶摩擦肩膀的聲響,和七年前林悅教我打綁腿時的沙沙聲重合了。當褲腳的草籽蹭掉第三顆時,我聽見營房方向傳來熟悉的月琴聲,彈的是《索瑪花謠》的間奏,隻是在某個音符處突然卡頓——那是楊文鵬總彈錯的地方,當年林悅拿鉛筆敲他琴箱說"這音要像冰棱斷裂那樣脆"。此刻月琴聲混著遠處的口令,還有豬圈裡此起彼伏的哼哼,在蚌椒村的黃昏裡織成張網,而我這枚離群的彈殼,終於嵌回了屬於自己的膛線。
連隊崗哨的迷彩布簾被山風掀起時,塑料扣環在鐵絲上劃出刺啦聲響。我看見鄧班站在操場邊緣的陰影裡,右手指間轉著枚黃銅彈殼——那是從林悅急救盒上脫落的"心"字碎片,七枚彈殼拚成的圖案如今缺了角,斷麵還留著她用戰術筆描的紅漆痕跡。他腕間的銀鐲隨著轉彈殼的動作晃了晃,鐲身上刻的""字母在夕照裡閃了下,像極了當年她拆彈時,頭燈在雷線上投的反光。
他看見我時沒說話,喉結滾了滾,把彈殼夾在食指與中指間。山風突然轉勁,掀起他迷彩服的後擺,露出後腰彆著的軍用水壺——壺身上用紅漆畫的索瑪花已斑駁成血點。當陽光穿過他指間的彈殼缺口,在操場水泥地上投出個殘缺的心形光斑,光斑邊緣的毛刺像極了林悅最後寫在便簽上的筆鋒。我盯著那光斑,發現它正隨著鄧班的呼吸微微顫動,像極了西安出租屋鏡子裡,我眼底那點被煙蒂熏得半滅的火星。
右肩甲的舊傷突然在背包帶壓迫下跳痛起來,這痛感順著神經竄到掌心,讓我想起出發前攥著狼頭臂章的顫抖。鄧班揚下巴的動作帶著滇西山地特有的乾脆,帽簷陰影裡,他左眼下方的疤痕正隨著麵部肌肉抽搐——那是替林悅擋彈片時留下的,此刻疤痕的褶皺裡卡著粒沙塵,在陽光下閃得人睜不開眼。
操場遠處傳來新兵疊被子的吆喝聲,混著炊具碰撞的叮當響。我望著地上的心形光斑,發現它邊角的光暈正慢慢染上極光綠,像極了火塘餘燼裡被吹旺的磷火。鄧班突然用彈殼輕叩掌心,發出"嗒"的聲響,這節奏讓我後槽牙發酸——是七年前林悅教的"安全歸隊"信號,此刻那點光斑猛地亮起來,照亮我記憶裡西安鏡子中,自己眼底灰燼裡埋著的那粒火星,原來它一直等著這聲"嗒",等著歸隊的風把它吹成燎原的火焰。
營房裡的氣味像壇陳釀的軍用水,柴油的腥甜、肥皂的堿香與紅土的潮澀在空氣裡絞成繩,勒得人鼻腔發酸——這味道總讓我想起火塘裡永不熄滅的七捧土,北極的冰碴、雨林的腐葉、茶田的泥粒都在裡頭煨著,煨出股能燙穿肺管子的暖。我的床鋪還卡在靠窗第三根橫梁下,褥子邊角磨出的毛邊卷成狼頭形狀,枕頭下壓著的《極地生存手冊》邊角泛著油光,扉頁林悅用紅筆寫的"牧羊人不許哭"已褪成淺粉,像極了極光尾焰舔過冰原後留下的餘溫。
當狼頭臂章的金屬扣在衣襟上"哢噠"扣合,窗台上三隻串在彈殼上的千紙鶴突然驚飛,彈殼碰撞的聲響在穿堂風裡晃出"嗒、嗒嗒、嗒"的節奏——正是七年前林悅跪在急救帳篷裡,用止血鉗敲著鋼盔教的"sos"摩爾斯碼。我盯著紙鶴翅膀上暈開的紅墨水,那是當年婚典時阿依娜用口紅畫的索瑪花,如今花瓣邊緣已被陽光曬成焦褐,像極了火塘裡烤焦的軍糧罐頭皮。
"休假結束了。"鄧班的聲音從門口傳來,他斜靠在門框上,手裡轉著的彈殼在暮色裡劃出銀弧。他腕間的銀鐲""字母蹭著門框剝落的綠漆,鐲子內側刻的"火塘永晝"已被汗水磨成模糊的凹痕。"滇西雨林發現新的雷場坐標,"他頓了頓,喉結滾動時卡出聲輕響,像極了彈殼卡在槍膛的預兆,"牧羊人突擊組明早五點集結,掌燈的人不能讓火塘滅了。"
我轉頭看向他,發現他指間的彈殼正是林悅急救盒上那枚心形碎片,斷麵的紅漆在漸暗的光裡泛著血光。窗外傳來新兵緊急集合的哨聲,哨音刺破暮色時,我聽見自己肩甲舊傷發出細微的"哢吧"聲,那是索瑪花形狀的疤痕在肌肉下收縮——就像七年前接到任務時,林悅用戰術筆敲著地圖說"牧羊人永遠走在雷前"時,我肩甲同樣的震顫。千紙鶴串在彈殼上的輕響還在繼續,在營房柴油味的空氣裡,敲打著和當年分毫不差的急救信號,而鄧班放在門框上的手,正是按著塊新的作戰地圖,地圖邊緣露出的紅鉛筆字,是林悅教孩子們寫的第一個詞: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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