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訊室的白熾燈懸在天花板中央,慘白的光像塊剛從冰窖裡拖出來的鐵板,砸在牆麵和地麵上,邊角洇著模糊的毛邊。空氣裡浮著細小的塵埃,被光一照,成了無數翻滾的銀線,混著消毒水的刺鼻味和牆角黴變的潮氣,黏在皮膚上像層沒乾透的膠,連呼吸都帶著滯澀的沉。
楊傑剛從外麵進來,作訓服的袖口還沾著點紅土坡的砂,褲腳卷著半截沒來得及拍掉的草屑。他站在桌前頓了頓,喉結無聲地滾了滾——大概是剛灌下去的涼茶還在喉嚨裡焐著,此刻順著血管往四肢漫,把外勤帶來的燥意壓下去幾分。左手攥著的不鏽鋼水杯早結了層厚冰,杯壁的冷凝水聚成串,順著杯身往下爬,在他虎口的老繭上打了個轉,才“啪嗒”滴在審訊桌上。
那桌子是複合板的,邊緣被常年的手肘磨得發亮,靠近黑羊的那側還留著半圈暗紅的印——是去年某場審訊時,嫌犯的鼻血蹭上去的,此刻被新的水珠一泡,暈出淡淡的褐。楊傑的手腕猛地發力,水杯底“哐當”撞在黑羊的手銬鏈上,鐵鏈瞬間繃直,鏈環互相撞擊的脆響在瓷磚地麵撞出空蕩的回響,像有串生鏽的鑰匙在空曠的倉庫裡亂滾。
黑羊被這聲響驚得縮了縮脖子,油膩的頸肉堆出三道褶,藏在褶裡的汗珠子順著鎖骨往下滑,鑽進囚服領口。他不敢抬頭,眼尾的餘光卻死死勾著楊傑的左手——那截斷指的截麵泛著硬繭的白,指甲縫裡還卡著點紅土渣,此刻正抵在桌角的審訊記錄紙上。紙是泛黃的,邊緣卷著乾硬的毛邊,大概是被反複翻閱過,“販賣人體器官”那行字的墨跡被汗水泡得發虛,筆畫間暈著淺灰的霧。
水杯壁的水還在往下淌,不是順順當當的流,是像被什麼東西拽著似的,一厘一厘往桌沿爬。最先滴下去的那串已經在桌麵上洇開,順著木紋的溝壑漫,把“黑羊”兩個字的簽名泡得發脹。最後那滴懸在桌角,顫巍巍地墜下去,落在黑羊腳邊的瓷磚上,“啪”地碎成朵小水花,濺起的細珠粘在他磨破的鞋跟上,像粒沒化的鹽。
而桌上那道水痕還在漫,從杯底往記錄紙的邊緣爬,在泛黃的紙頁上勾出彎彎曲曲的線。那線越到末端越細,邊緣帶著毛茸茸的白,像條剛蛻完殼的小蛇,鱗甲還沒乾透,濕漉漉地貼在地上,正往黑羊的腳踝遊去。黑羊的腳趾突然蜷了蜷,鐵鏈在腳踝處勒出的紅痕被扯得更亮,像道剛被指甲掐出來的血印。
黑羊的喉結在頸肉裡猛地一沉,像吞了顆沒嚼碎的石子。那頸肉是鬆垮的,常年浸在油汗裡,此刻被這猛地一動扯出三道深褶,褶縫裡積著的灰垢混著冷汗,順著鎖骨往囚服裡鑽,在蒼白的布料上洇出蜿蜒的暗痕,像幾條剛從泥裡爬出來的蟲。他的後頸死死抵著鐵椅靠背,冰涼的漆皮硌著脊椎骨,卻壓不住皮肉下突突亂跳的筋——那筋從耳後一直竄到肩胛,跳得像要掙破皮肉逃出去。
眼皮被白熾燈刺得發沉,他卻不敢眨。睫毛上沾著的眼屎混著汗,糊成半透明的膜,透過這層膜,眼角的餘光正死死咬著楊傑的左手。那截斷指的截麵泛著硬繭的白,像塊被反複捶打的舊鐵皮,邊緣還沾著點暗紅的渣——是紅土坡的土,嵌在指甲縫裡,深得像是長在了肉裡。此刻那截指節正抵在桌角的筆錄紙上,力道不大,卻像根燒紅的鐵絲戳在黑羊的眼皮上。
筆錄紙是糙麵的,被無數次翻動磨得發脆,“販賣人體器官”六個字的墨跡本就發烏,此刻被楊傑指腹的汗一泡,正順著紙紋往外暈。那暈開的墨不是均勻的黑,是帶著毛邊的灰,像塊浸了血的布在慢慢滲,把“器官”兩個字泡得發脹,筆畫間的空白被填滿,倒像是把“人”字給活活吞了進去。紙頁邊緣卷著乾硬的毛邊,大概是被楊傑剛才的動作帶得顫,正輕輕刮著黑羊的手背,像刀片在試鋒。
左手的指甲縫突然一陣刺癢。黑羊猛地攥緊拳,才想起昨夜在紅土坡被按在泥裡時,指甲摳進了半寸深的紅土——那土是黏的,混著血和腐葉,此刻還嵌在指甲縫最深處,結成了暗紅的痂。消毒水的氣味從審訊室的通風口鑽進來,帶著股醫院特有的冷腥,和指甲縫裡的土味一混,竟成了種發甜的膩,像塊沒化透的血凍,堵在喉嚨口不上不下。他想咳,卻被嗓子眼突然收緊的筋絆住,隻能發出“嗬嗬”的抽氣聲,像破風箱在漏風。
鐵椅的螺絲突然“哢噠”響了一聲。許是他攥拳的力道扯動了手銬,鐵鏈在鐵椅腿上磨出細碎的火花,那響聲不大,卻像根針戳在黑羊的耳膜上。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往楊傑的指節挪——那指節正微微用力,把“販賣”兩個字的筆畫壓得變了形,紙頁在指腹下微微發顫,像塊被按在砧板上的肉。
冷汗順著額角往下淌,滴在審訊桌上時“啪”地碎開。黑羊的腳趾在鞋裡猛地蜷縮,鞋底板磨出的洞露出半截腳後跟,此刻正死死摳著冰涼的瓷磚,卻止不住膝蓋窩裡往外冒的寒氣——那寒氣順著褲管往上爬,把腿肚子的筋抽得發緊,像被人用鐵絲勒住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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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終於眨了下眼,睫毛上的汗珠滾進眼裡,刺得生疼。再睜開時,那截抵在紙上的斷指仿佛離得更近了,指甲縫裡的紅土渣在燈光下泛著冷光,像嵌在肉裡的碎玻璃。而“販賣人體器官”那行字,已經被汗暈成了團模糊的黑,像攤剛潑上去的血,正順著桌沿往他腳邊爬。
“說吧。”
楊傑的聲音是從胸腔裡碾出來的,帶著瓷磚地麵反射的冷,每個字都像凍在冰裡的鐵砂,砸在審訊室的空氣裡,濺起細碎的寒。他沒抬頭,視線釘在黑羊汗濕的頸窩,左手的斷指卻在筆錄紙上輕輕敲了敲——那截指節的硬繭擦過紙麵,發出“沙沙”的響,像鈍刀在磨骨。
“那些心臟,到底要給誰。”
尾音剛落,斷指突然往下一沉。不是戳,是帶著股狠勁碾,“人體器官”那行字的紙頁瞬間陷出淺坑,邊緣的毛邊被指腹帶得翻卷,像被連根拔起的草。紙頁震顫的幅度越來越大,毛邊蹭過楊傑的指節,刺啦刺啦的,混著他虎口燎痕的癢,倒像是在黑羊的耳膜上拉鋸。
黑羊的肩膀猛地往回縮,肩胛骨幾乎要戳破囚服。油膩的頸肉堆出三道褶,藏在褶裡的汗珠子順著鎖骨往下滾,砸在鐵鏈上“嗒”地碎開。鐵鏈被這猛地一扯,瞬間繃直,鏈環互相撞擊的脆響在瓷磚上彈來彈去,像串生鏽的鑰匙掉進空水桶,撞得人太陽穴突突跳。
他飛快地舔了舔嘴唇。上唇的死皮早就乾裂,被舌頭一蹭,簌簌往下掉渣,混著唾沫咽進喉嚨。舌尖突然嘗到點腥甜——是昨夜在紅土坡被軍靴碾住下巴時,咬破的牙齦還沒好,此刻血珠正從牙縫裡滲出來,在舌尖凝成細小的紅珠。
“真……真是藥引……”聲音從齒縫裡擠出來,氣音多過實音,抖得像被狂風扯住的破布條。他的目光往桌底溜,卻被楊傑的作戰靴釘死——那雙靴底還沾著紅土坡的泥,邊緣磨出的毛邊蹭著瓷磚,像在數他撒謊的次數。“給南邊來的大老板……他們說……說小孩的心乾淨,沒沾過濁氣,能治……能治怪病……”
“嗤——”
楊傑的笑聲突然炸開,從牙縫裡擠出來的,帶著煙草和金屬的鏽味,噴在黑羊的臉上。他往前傾了傾身,審訊桌的木紋硌著肋骨,帶來種鈍痛的清醒。距離瞬間拉近,楊傑呼吸裡的涼茶味混著紅土的腥,像塊冰磚壓在黑羊的鼻尖,連睫毛都能掃到楊傑眉骨的疤——那疤是去年緝毒時被砍刀劃的,此刻在白熾燈下泛著淺紅,像條沒長好的蛇。
“大老板?”楊傑的斷指抬起,指尖幾乎要戳到黑羊的鼻尖,指甲縫裡的紅土渣在光裡閃,“穿迷彩還是西裝?戴金表還是扛槍?”他突然頓住,指腹碾過筆錄紙上“藥引”兩個字,把那墨跡壓得發虛,“紅土坡搜出的那箱冰鎮液,技術科剛出的報告——戊二醛濃度是醫用標準的三倍,專門用來活存器官,保證48小時內移植不壞死。”
斷指猛地往桌上一磕,“哪個‘大老板’會隨身帶這玩意兒?”
黑羊的瞳孔驟然縮成針尖。他盯著楊傑斷指上的紅土渣,突然想起昨夜冷藏箱的金屬壁——那上麵結著白霜,霜層下沾著點暗紅,當時以為是血,此刻才驚覺,那顏色和楊傑指甲縫裡的紅土一模一樣。喉結在頸肉裡瘋狂滾動,卻咽不下卡在喉嚨的腥甜——是指甲縫裡的土味混著消毒水,發酵成了腐肉的膩,堵得他發不出聲,隻能任由牙齒打顫,“嗒嗒”撞在一起,像紅土坡散落的指骨在互相啃噬。
鐵鏈又在鐵椅腿上磨出“嘩啦”的響。這次不是驚惶,是黑羊的膝蓋在抖,帶動整個鐵椅往桌底縮,椅腳的螺絲鬆動了,每動一下就發出“哢噠”的哀鳴,像在替他求饒。可楊傑的目光沒移,還釘在他的瞳孔裡,那裡麵映著斷指的紅土,映著筆錄紙的墨跡,映著他自己慘白的臉——像在照一麵沾滿血的鏡子。
黑羊的虹膜突然像被無形的手攥住,猛地往中心抽緊。方才還泛著渾濁黃的瞳孔,瞬間縮成枚鏽跡斑斑的鐵釘尖,邊緣的虹膜被扯得發白,像張被勒緊的紙。視線裡的一切都開始發虛,唯有楊傑左臂袖口那截紅布,像燒紅的鐵絲般釘在視網膜上——那布早不是正經的紅了,褪色成發暗的磚,邊緣磨得綻出白花花的棉絮,像塊被反複撕扯的舊傷疤。
紅布角上繡著半朵石榴花。針腳歪歪扭扭的,該是手工縫的,花瓣的邊緣被黴斑啃得發脆,灰黑的黴點像群貪食的蟲,順著布紋的溝壑往花心爬,把本該鮮紅的瓣染成了汙糟糟的褐。有幾粒黴斑結了硬痂,許是沾過溶洞的濕泥,此刻在白熾燈下泛著冷光,倒像是嵌在布上的碎骨渣。布角還纏著根細麻線,線頭打著個死結,結眼裡卡著點暗紅的渣——是紅土坡的土,混著點發烏的血,把線染成了深褐,像根沒洗乾淨的血繩。
“嗡”的一聲,黑羊的太陽穴突然炸響。昨夜紅土坡的腥甜猛地從記憶深處翻湧上來,壓得他舌根發麻。他想起自己被軍靴碾在泥裡時,側臉正蹭過這麼一截紅布——那布是濕的,沾著紅土和不知誰的血,粗糙的布紋刮過他的顴骨,把油皮都磨破了。當時沒在意,此刻才驚覺那腥甜裡裹著的狠勁:不是普通的凶,是淬了火的冷,像冰錐子往骨頭縫裡鑽,和此刻楊傑盯著他的眼神一個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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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頸的汗毛突然根根倒豎,像被潑了桶冰水。冷汗沒等他反應就湧了出來,不是細密的珠,是成股的流,順著脊椎的凹槽往下淌,把囚服的後襟浸得透濕。那布料是粗棉的,濕透後變得沉甸甸的,死死貼在背上,纖維的紋路嵌進汗毛孔裡,像無數細小的針在紮。更糟的是黏在椅背上的感覺——鐵皮椅背的漆早掉光了,露出底下鏽跡斑斑的鐵,汗濕的襯衫被黏住,稍微動一下就發出“刺啦”的響,像塊被血泡透的海綿,要把皮肉都粘在鐵上。
他下意識想縮肩,卻被手銬拽得鐵鏈“嘩啦”響。鏈環撞在鐵椅腿上,濺出細碎的火星,那聲響在死寂的審訊室裡格外刺耳,倒像是在提醒他:跑不掉。呼吸突然變得艱難,鼻腔裡全是紅布的黴味、紅土的腥氣、還有襯衫上汗濕的酸,混在一塊兒成了種發膩的甜,像塊泡在血水裡的糖,堵在喉嚨口不上不下。
黑羊的眼球開始發漲,許是瞪得太久,眼白爬滿了血絲,把楊傑袖口的紅布襯得愈發刺眼。他突然看清那半朵石榴花的花芯——本該是金黃的蕊,此刻被黴斑和血泥糊成了黑,像隻被踩爛的蟲。而那截紅布晃啊晃,活像條剛從血水裡撈出來的小蛇,正往他的脖頸纏過來。
通風管的鐵皮突然“嗡”地顫了顫。那是段生鏽的舊管,接縫處的鏽皮卷成小喇叭,把隔壁的動靜撕成碎塊,再一股腦往這邊灌。最先鑽進來的是黑狼的慘叫——不是撕心裂肺的嚎,是被什麼東西扼住喉嚨的悶痛,像鈍刀鋸骨頭時,骨頭縫裡擠出來的哀鳴,尾音拖得又細又長,在管道裡撞出層層疊疊的回音,聽著倒像有無數隻手在抓撓鐵皮。
緊接著是“哐當——”一聲巨響。不是單一的脆,是木椅腿砸在瓷磚上的鈍、鐵鏈繃直的銳、還有什麼金屬物件滾落的亂,混在一塊兒炸開來,像整麵牆突然塌了半角。那聲響順著通風管的弧度往下墜,在楊傑耳邊“啪”地炸開,震得他耳鼓發麻,連帶著審訊桌都微微發顫,桌麵上的鋼筆滾了半寸,筆尖在筆錄紙上劃出道歪歪扭扭的銀線。
黑羊的手指猛地抽搐起來。不是輕輕抖,是指節往反方向擰的痙攣,骨節“哢哢”響著,像被無形的手掰著往肉裡按。鐵鏈被這股勁扯得繃直,鏈環在審訊桌的複合板上刮出“刺啦刺啦”的響,留下幾道深褐色的痕——那是常年摩擦積下的鏽,此刻被新的力道帶得翻卷,像條被釘在桌上的蛇,身子亂扭,尾巴卻被死死按住,隻能用鱗甲在桌麵刨出絕望的印。他的指甲縫裡還嵌著紅土渣,此刻隨著抽搐往紙上蹭,把那些劃痕染成了暗紅,倒像是蛇在淌血。
楊傑的喉結滾了滾,壓下喉嚨口的燥。他起身時沒發出半點聲響,直到戰術靴的膠底碾上地上的煙蒂,才“哢嚓”脆響一聲——那煙是硬殼紅塔山,濾嘴被唾液泡得發漲,邊緣卷著圈深黃的漬,此刻被靴底的防滑紋死死咬住,濾棉裡的煙絲混著紙漿被碾成碎末,從靴紋裡擠出來,像攤被踩爛的灰。他的動作沒停,靴尖往旁邊蹭了蹭,把半寸長的濾嘴殘片碾進瓷磚的縫裡,那縫裡還留著上回審訊時潑的咖啡漬,此刻混著煙末,成了道黑黃相間的垢,像條凝固的膿。
目光往觀察窗偏過去時,玻璃上的指紋和哈氣剛好凝成片模糊的霧。楊傑抬手抹了把,掌心的老繭蹭過玻璃,發出“沙沙”的響,露出後麵老林的臉。老林的鬢角早白透了,不是均勻的銀,是那種被歲月啃過的斑駁,幾根特彆長的白發垂在耳後,被白熾燈一照,亮得像銀絲,襯得他太陽穴那道淺疤愈發清晰——那是去年流彈擦過時留下的,當時血順著這道疤往脖頸淌,把半件作訓服都染成了暗褐,此刻疤痕的邊緣還泛著淺紅,像條沒長好的蚯蚓。
他正舉著對講機,食指關節抵著機身的按鍵,指腹的老繭把塑料殼磨得發亮。對講機的天線是歪的,大概是常年揣在兜裡壓的,線尾纏著圈黑膠帶,遮住了裂掉的塑料。聲音壓得極低,隻有氣音從唇縫裡漏出來,像風鑽過牆縫,楊傑看不清他在說什麼,隻看見他眉頭皺得厲害——不是普通的緊,是眉心的肉往一塊兒擠,連帶著眼角的皺紋都擰成了疙瘩,像張被揉皺又勉強展開的筆錄紙,紙紋裡還卡著沒抖乾淨的灰。
通風管裡又傳來黑狼壓抑的嗚咽,這次混著鐵鏈拖地的“嘩啦”聲。楊傑收回目光時,看見老林的拇指蹭了蹭太陽穴的疤,那動作極輕,卻像根針戳在楊傑的記憶裡——去年在邊境醫院,老林就是這樣按著傷口,說“這點疼算什麼,沒抓住人心裡才疼”。
審訊室的空氣突然更沉了。黑羊的抽搐還沒停,鐵鏈刮出的痕在桌上越積越多,像幅混亂的血圖;老林的白發在玻璃後晃,像根繃緊的弦;而通風管裡的嗚咽,正順著那些看不見的縫,往每個人的骨頭裡鑽。
“給你看樣東西。”
楊傑的聲音沒什麼起伏,像在說件無關緊要的事,右手卻已經探進證物袋。證物袋是透明的聚乙烯,邊角被他的指甲刮出幾道白痕,袋裡裝著枚彈殼——不是規整的圓,鏽跡像張網爬滿黃銅表麵,深褐的鏽斑裡嵌著些暗紅的砂,是紅土坡特有的黏土質,被鏽死死咬住,摳都摳不下來。他捏著彈殼的底座,那地方還算光滑,留著圈淺淺的擊針痕,是昨夜李凱的機槍撞針留下的印,此刻被他的指腹摩挲得微微發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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拎出來時,證物袋的邊角掃過審訊桌,發出“沙沙”的輕響。楊傑的手腕轉了半圈,彈殼在空中劃出道冷弧,鏽跡裡的紅土砂被甩得微微顫,像要從銅殼上跳下來。他把彈殼往黑羊眼前送了送,距離近得能看清殼口的卷邊——那卷邊不是自然形成的,是被子彈射出時的力道扯得外翻,邊緣還掛著點焦黑的煙痕,是火藥灼燒的印,湊近了聞,能嘗到股發苦的鐵腥,混著紅土的澀。
“認得這個?”楊傑的拇指蹭過彈殼的鏽斑,紅土砂順著指縫往下掉,落在黑羊的手背上,涼得像冰粒。“88式機槍的彈殼,有效射程八百米。”他頓了頓,彈殼突然往黑羊的鼻尖湊了半寸,金屬的冷光掃過對方的瞳孔,把那點剛冒頭的僥幸照得無所遁形,“紅土坡那片林子,八百米夠穿三個樹冠。你要是再扯謊,下次它就不是落在土裡了。”
最後幾個字咬得極輕,彈殼卻故意往黑羊的囚服上磕了磕,“當啷”一聲脆響,像塊冰砸在鐵板上。
黑羊的牙關突然不受控製地打顫。不是細碎的抖,是上下牙床往死裡撞,“嗒嗒”聲在瓷磚地麵撞出空蕩的回響,倒像是紅土坡那些散落的指骨在互相啃咬。最前麵的門牙缺了半顆,是昨夜被軍靴踹的,此刻斷口處的牙神經暴露著,被審訊室的冷氣一吹,疼得他太陽穴突突跳,那“嗒嗒”聲裡便裹了層抽氣的嘶,像破風箱在漏風。
視線落在彈殼的紅土砂上時,腦子突然“嗡”地炸了。
他想起昨夜在紅土坡被按倒的瞬間,眼角瞥見過一截尺骨——那骨頭細得像根沒長粗的竹,骨頭上有排牙印,小而淺,是孩童受驚時咬的,牙印的凹槽裡卡著點肉絲,細得像棉線。當時風正往他臉上灌,帶著那截骨頭的腥甜,他看見骨尖的血珠懸了半秒,才“噗”地墜在紅土裡,洇出朵歪歪扭扭的褐花。而此刻,彈殼上的紅土砂正和記憶裡那朵褐花重疊,連腥甜的味都分毫不差,黏在喉嚨口,甜得發膩,膩得發惡。
“是……是紅蛇……”
聲音從喉嚨裡擠出來時,像被砂紙磨過的鐵皮,每個字都帶著血沫。黑羊的舌根突然發僵,想再說點什麼,牙關卻還在打顫,把後麵的話咬得七零八落。他的目光死死粘在彈殼上,那上麵的紅土砂像活了過來,順著鏽跡往他眼前爬,爬成紅土坡的血色,爬成尺骨上的牙印,爬成紅蛇組織那些纏在槍上的紅布條——那些布也是紅的,染著血的紅,此刻正和彈殼的冷光纏在一塊兒,勒得他喘不過氣。
楊傑的指腹還在彈殼上摩挲,鏽屑混著紅土砂落在審訊桌上,積出一小撮暗褐的渣。他沒追問,隻盯著黑羊打顫的牙關,像在數他抖了多少下——每一下,都像紅土坡的血珠在墜,砸在心裡,悶得發沉。
觀察窗的玻璃上還凝著層薄霧,老林原本是半倚在牆根的,後背抵著冰涼的瓷磚,右手的對講機線鬆鬆垮垮繞在食指上,線尾的塑料插頭蹭著褲縫,發出細碎的“沙沙”聲。聽見“紅蛇”兩個字時,他像被什麼東西猛地拽了把,整個身子“騰”地直起來,後背離開牆麵的瞬間,衣料與瓷磚摩擦出“刺啦”的響,像塊濕布被猛地扯開。
對講機的線在指間纏得更緊了。不是刻意繞的,是身體繃緊時手指下意識蜷縮的勁,線繩勒進掌心的老繭裡,留下道淺紅的痕,那痕裡還卡著點昨夜整理卷宗時沾的墨,此刻被勒得發暗,像條嵌在肉裡的細鐵絲。他的下頜線繃得筆直,原本垂在耳後的白發被這猛地一動甩到額前,幾根特彆長的銀絲沾在眉心的疤上——那疤是去年流彈擦過時留下的,當時血順著這道疤淌,把半張臉都染成了暗紅,此刻疤痕的邊緣被繃緊的皮膚扯得發白,像條即將裂開的舊傷。
審訊室裡,楊傑的斷指正懸在筆錄紙上方半寸。方才還在記錄的筆尖離紙麵隻有毫厘,墨珠已經在紙上洇出個極小的黑點,卻被“紅蛇”兩個字釘在了半空。指節突然繃得發僵,虎口的燎痕被扯得發疼,那是昨夜在紅土坡握槍時被火藥燎的,此刻結痂的皮裂開道細縫,滲出來的血珠沾在筆杆上,把塑料殼染出點暗褐的印。他抬眼時,睫毛上沾的紅土渣簌簌往下掉,落在“販賣人體器官”那行字上,像要把這行字埋進土裡。
“哪個紅蛇?”
聲音比剛才沉了半分,尾音裹著股不易察覺的顫。楊傑的目光掃過黑羊慘白的臉,看見他鼻尖的鼻涕正順著人中往下爬,那鼻涕不是清的,是混著眼淚的濁黃,像條沒骨頭的蟲,爬過乾裂的嘴唇,滴在囚服胸前的編號上——“073”三個藍漆數字本就被汗水泡得發虛,此刻被鼻涕一暈,徹底成了團模糊的青灰,像塊被臟水浸過的布。
黑羊的肩膀還在抖,鐵鏈在鐵椅腿上磨出“嘩啦”的響,鏈環撞在椅腳的螺絲上,濺出的火星落在他的鞋麵上。他想抬手抹把臉,卻被手銬拽得手腕生疼,隻能任由鼻涕和眼淚往脖頸裡淌,把油膩的頸肉糊得發亮,像塊剛從泥裡撈出來的肥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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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武裝販毒的那個……”他的聲音突然劈了叉,像被砂紙磨過的鐵皮,每個字都帶著破音,“在金三角有自己的武裝……”說到“武裝”兩個字時,他猛地打了個寒顫,牙齒咬得“咯吱”響,左手的指甲深深摳進掌心,把昨夜嵌進去的紅土渣全按進了肉裡,“他們手裡有重武器……rpg、改裝衝鋒槍……還有……還有迫擊炮……”
“我們隻是跑腿的!”突然拔高的哭腔撞在審訊室的天花板上,又彈回來砸在楊傑的耳膜上。黑羊的身子往桌前撲了撲,鐵鏈瞬間繃直,把鐵椅拽得往前提了半寸,椅腿在瓷磚上刮出“刺啦”的痕,像道被撕開的傷口,“是他們找的我們!說要五十顆心臟……二十副肝臟……全要活的……新鮮的……”
他的喉結瘋狂滾動,像在吞咽什麼滾燙的東西,“說……說用這些換五十公斤‘白貨’……純度最高的那種……能……能賣上大價錢……”最後幾個字說得極快,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說完就猛地把頭埋下去,額頭抵著冰涼的審訊桌,把半張臉都埋進臂彎裡,肩膀抖得像風中的破麻袋。
白熾燈的光落在他弓起的背上,把囚服後襟的汗漬照得愈發清晰——那汗漬是不規則的團,像張被水浸過的地圖,邊緣還洇著點暗紅,是昨夜在紅土坡蹭的血。楊傑盯著那團汗漬,斷指在筆錄紙上懸得更久了,筆尖的墨珠越積越大,終於“啪嗒”滴在紙上,把“紅蛇”兩個字的筆畫暈成了片模糊的黑,像灘正在蔓延的血。
觀察窗後的老林已經走到玻璃前,額頭幾乎要貼在冰冷的玻璃上,對講機線在指間纏了兩圈,勒得指節發白。他的目光越過楊傑的肩膀,落在黑羊埋首的背影上,鬢角的白發被燈光照得發亮,像根繃緊的銀絲,而那銀絲的儘頭,似乎正纏著紅土坡的血、瀾滄江的浪,還有紅蛇組織那些染血的紅布條,越收越緊。
審訊室的空氣突然變得像塊浸了水的棉絮,黏在皮膚上,連呼吸都帶著滯澀的沉。黑羊壓抑的嗚咽混著鐵鏈的輕響,在瓷磚地麵上蕩來蕩去,而“五十顆心臟”“五十公斤白貨”這些字,像淬了毒的針,紮在每個人的耳膜上,紮得生疼。
通風管的鐵皮還在微微發顫,像被按停的琴弦餘震未消。剛才那陣撕心裂肺的慘叫突然掐斷在喉嚨裡,最後半聲嗚咽卡在管道深處,化成縷若有若無的氣,順著鏽蝕的接縫往外滲,混著審訊室的消毒水味,在空氣裡凝出層發黏的冷。寂靜猛地砸下來,比剛才的慘叫更壓人,連楊傑的呼吸都跟著頓了半拍,耳鼓裡嗡嗡響,像有隻蟬被悶在了空罐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