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裹著硝煙的焦糊味撞過來時,紅土坡的每一粒砂都在發顫。香客的軍靴碾進濕泥裡半寸,護膝的鋼板頂得骨頭生疼——他正弓著腰,三棱軍刺的尖兒挑在光頭男人腳踝那串骨頭手鏈的繩結上,指節因用力而泛白,迷彩服袖口被風掀起,露出小臂上暴起的青筋,像條被勒緊的蛇。
“嗤啦——”
軍刺劃破肌腱的脆響裡裹著黏膩的悶。不是一刀切到底的利落,是三棱刃的棱線先犁開皮肉,再猛地絞斷筋絡的撕裂聲,帶著點軟骨被挑斷的“咯吱”輕響。光頭男人突然劇烈抽搐,後頸的肥肉抖成一團,腳踝上的骨頭手鏈應聲崩散——那哪是什麼牲畜骨,分明是被生生掰斷的孩童指節,每截指骨都泛著被啃噬過的白,骨孔裡卡著的肉絲細如棉線,混著暗紅的血珠往紅土上墜。
指骨砸在紅土上的“嗒嗒”聲密集得像冰雹。最前頭那截小指骨滾得最遠,骨尖還沾著半片指甲,粉白的月牙痕裡凝著黑泥,撞在塊棱角鋒利的紅土疙瘩上,“哢”地裂出細紋,滲出來的不是骨髓,是點發暗的血,被風一吹,在土上洇出朵歪歪扭扭的小褐花。
香客的軍刺還懸在半空。三棱刃的血槽裡,光頭男人的血正順著棱線往下淌,不是順順當當的流,是像被什麼東西咬著似的,一墜一墜地滾,在刃尖凝成顆暗紅的珠,墜在紅土上時“噗”地炸開,濺起的血星子粘在指骨的裂縫裡,把那點白染成了猙獰的粉。
“嗬……嗬……”
光頭男人喉嚨裡滾出破風箱似的響,他想蜷腿,卻被香客的軍靴死死碾住膝蓋窩,褲管被血泡得發沉,露出的小腿上,幾道被紅土磨出的血痕正往外滲新血,混著指骨手鏈散落的碎骨渣,在紅土上拖出條歪扭的痕,像條垂死的蛇。
風突然變向,卷著指骨上的肉絲往香客鼻尖鑽。那氣味腥得發甜,是新鮮血肉混著腐土的味,他眼角的肌肉猛地跳了跳,軍刺又往下壓了壓——刃麵映出光頭男人翻白的眼,還有他腳踝處那圈被手鏈勒出的深溝,溝裡的皮肉外翻,沾著的紅土正被血泡得發脹,像塊吸飽了血的海綿。
最末那截指骨突然在紅土上彈了彈。不是風刮的,是光頭男人抽搐的餘勁,骨頭上的咬痕在晨光裡看得分明——不是野獸啃的,是人類牙齒的印,小而淺,像孩童受驚時死死咬住的痕跡。血珠順著咬痕的凹槽往骨孔裡鑽,紅土趁機往上爬,細砂鑽進骨縫,把那點腥氣吞得乾乾淨淨,隻留下個比指甲蓋還小的褐印,像塊沒長好的痂。
香客猛地抽回軍刺。三棱刃帶起的血珠“唰”地潑在紅土上,銀亮的刃麵瞬間蒙上層暗紫,卻仍能照見他自己緊繃的下頜線,胡茬上沾著的紅土沫被急促的呼吸吹得簌簌落,落在那截沾著咬痕的指骨旁,把生與死的界限,糊得愈發模糊。
風卷著紅土往李凱後頸鑽時,88式機槍的槍管正燙得能燎掉眉毛。他半跪的姿勢像塊釘進紅土的鐵,左腿在前屈膝,護膝的鋼板碾過枚變形的彈殼,“哢啦——”一聲銳響劈開晨霧,金屬的冷意順著護具往骨頭縫裡鑽,激得他後槽牙緊咬,下頜線繃成道刀刻似的棱。
右手虎口的燎痕還在發疼。那是剛才連射時火藥燎出的泡,此刻沾著汗水,被發燙的槍身一烘,“滋滋”冒起細煙,焦糊味混著槍油的腥氣往鼻腔裡鑽。他沒工夫揉,左手早攥著彈匣往機匣送——彈匣的金屬殼被體溫焐得發暖,邊緣的棱角卻刮得掌心老繭生疼,“哢嗒”一聲卡進槽位,脆得像咬碎冰碴,機匣裡的彈簧被壓得發顫,連帶著槍管都微微抖了抖,燙得他指尖發麻。
換彈匣的動作慢了半拍。不是手笨,是眼角的餘光瞥見了篷布下的動靜——吉克阿依正蹲在那兒,彝族匕首的鷹紋鞘在晨光裡閃著冷光,刃口劈向麻繩時劃出道銀弧,“嗤啦”切斷的麻繩帶著毛刺往紅土上掉,“簌簌”聲裡裹著更細的響:是銅錢撞在泥裡的“叮”,輕得像春蠶啃葉,卻比機槍的轟鳴更攥心。
李凱的目光越過準星往那兒掃。吉克阿依的發梢沾著紅土,正用刀尖挑開纏在孩子手腕上的紅繩,繩結鬆開的瞬間,幾枚銅錢滾出來,鏽成深綠的邊緣蹭過孩子的掌心,把黑泥蹭成了灰,露出底下攥得發白的指節——那孩子的小手還在抖,紅繩在泥裡拖出淺痕,像條被踩住尾巴的血蛇。
“彆分心。”戰術耳機裡傳來鄧班的沉聲,電流聲裹著紅土的腥,“埡口西側還有動靜。”
李凱猛地回神,左手托住槍管的動作重了些,燙得皮肉發緊。他調整呼吸時,喉結滾了滾,唾沫混著焦糊味往下咽,目光重新鎖回瞄準鏡:十字準星裡,紅土坡的風正掀起篷布一角,露出更多攥著紅繩的小手,銅錢在泥裡滾出的“叮”聲越來越密,像誰在暗處數著數,每一聲都敲在他繃緊的神經上。
護膝下的彈殼還在發燙。李凱微微偏腿,讓鋼板碾得更實些,“哢啦”的摩擦聲裡,他突然發現彈殼的裂縫裡卡著根細紅布條,半寸長,邊緣焦黑,像被火藥燎過——和去年在毒窩搜出的紅繩碎片,一個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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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又起了,卷著銅錢的“叮”聲往機槍口鑽。李凱的手指扣在扳機護圈上,虎口的燎痕被汗水泡得發脹,他盯著瞄準鏡裡越來越近的紅土煙塵,突然覺得那發燙的槍管裡,正憋著股比硝煙更烈的火,要把這些藏在紅土下的臟東西,全燒個乾淨。
鄧班往戰術背心裡塞手雷的動作卡了半秒。右手攥著卵形手雷的冷鐵殼,指腹蹭過表麵的防滑紋,帶起點細微的“沙沙”聲——那紋路裡卡著昨夜的紅土,被掌心的汗泡得發黏,像層沒乾透的痂。拉環的鐵圈從指縫裡溜出來,在晨光裡蕩出細弧,陽光順著鐵圈的弧度往裡鑽,照見圈內側磨出的亮痕,是被無數次手指勾拽留下的印記。
他的目光落在鐵圈晃出的影子上。那影子斜斜切過腳邊的拳套,正罩著那截紅布條——被血泡得發脹的布麵鼓出不規則的弧度,像塊吸飽了血的海綿,黴斑褪成了暗褐,卻在邊緣留著圈焦脆的痕,像被火燎過。最紮眼的是“辛”字殘存的筆畫,最後那一捺斷得突兀,斷裂處的布纖維支棱著,沾著些暗紅的血痂,在晨光裡泛著濕,像道剛被撕開的傷口,紅肉外翻著,連風都帶著疼。
“呼——”
鄧班往肺裡灌了口紅土味的風,喉結滾了滾,把什麼東西咽了下去。左手突然發力,將手雷往戰術背心的夾層裡按,尼龍織帶“哢”地勒緊,拉環的鐵圈撞在背心裡的備用彈匣上,發出“叮”的輕響,脆得像冰碴落地。他抬眼時,眉骨的陰影剛好遮住眼底的情緒,隻有耳後那道舊疤在晨光裡泛著淺紅——那是去年緝毒時被砍刀劃的,此刻被風吹得微微發顫。
腳邊的獵槍還在淌油。槍管上的藍漆早被火藥熏成了暗紫,扳機護圈裡卡著半片指甲,粉白的月牙上凝著黑泥,像是從誰的指頭上硬生生刮下來的。鄧班的作戰靴往旁邊一碾,不是輕飄飄的踢,是帶著股狠勁往下壓,靴底的防滑紋咬住槍管,往紅土上拖出“吱呀——”的長音,那聲音裡裹著金屬刮擦的銳,還有槍管碾過碎石的“哢啦”響,像有什麼東西正在紅土裡被硬生生撕開。
“楊傑。”
他開口時,聲音裡帶著紅土的沉,每個字都像從喉嚨裡碾過砂粒。目光掃過不遠處正用斷指擦槍的楊傑,戰術背心的領口露出半角紅布,被風掀得往起飄,“帶兩個人清駕駛室。”頓了頓,靴尖往獵槍的彈倉處又碾了碾,“注意儀表盤底下,他們愛藏刀片。”
楊傑應聲的瞬間,鄧班的目光已經落在我手裡的望遠鏡上。鏡筒還對著溶洞的方向,十字準星的餘光裡,能看見洞口的暗影在蠕動,像有什麼東西正順著岩壁往下爬。他的睫毛顫了顫,晨光落在他眼角的皺紋裡,把那些紋路裡的紅土沫子照得清清楚楚,像沒擦淨的血痂。
“你跟我來。”
最後四個字說得極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他轉身時,戰術背心裡的手雷拉環又晃了晃,這次我看清了——鐵圈的影子落在拳套的紅布條上,剛好把“辛”字斷裂的筆畫補成了完整的形狀,像誰用鐵圈在紅土上,給那道沒愈合的傷口,畫了個圈。
風卷著紅土往溶洞的方向吹,掀得他的迷彩服下擺往起飄,露出腰側的戰術刀鞘,鞘裡的刀刃正微微顫動,像是在呼應紅布條上那點未乾的血。
我攥著望遠鏡的指節泛著白,掌心的汗順著鏡身的防滑紋往下淌,在金屬殼上洇出彎彎曲曲的痕,像蚯蚓爬過的印。十字準星被汗霧糊得發虛,我用袖口蹭了蹭鏡片,冰涼的玻璃貼得皮膚發麻——鏡筒裡,溶洞的暗影正像團活物在動,不是風卷的霧,是有輪廓的蠕,岩壁上的鐘乳石垂下來,把那團暗切成幾段,像被肢解的蛇身。
銀灰色的衣角就在那暗影裡閃。不是完整的晃,是半露半藏的掠:西裝的肩部沾著塊紅土,像誰往新布料上潑了勺泥漿;袖口被岩縫勾住,撕開道寸長的口子,露出裡麵黑襯衫的邊角,濕淋淋地貼在布麵上,像浸了血的紙。每次閃過都快得像錯覺,卻在十字準星裡留下殘影,像條沒蛻乾淨的蛇皮,黏在岩壁上,泛著種令人發毛的光。
“咚。”
鄧班的作戰靴碾過拳套邊緣時,紅土被壓得往四周翻。不是輕踩,是帶著體重的沉,靴底嵌著的小石子蹭過皮革,發出“吱呀”的摩擦聲,像用鈍刀割肉。我突然聽見細響——先是皮革纖維被撐開的“嘶”,跟著是道更脆的裂,拳套的指節處綻開道新縫,藏在裡麵的紅布條被這股勁碾得往回縮,像條被踩住尾巴的蟲。
黴斑的碎屑簌簌往下掉。不是成片的落,是一粒一粒往下飄,灰黑的,帶著點潮腐的味,落在紅土上,和剛才從山脊滾下來的腐葉混在一塊兒。那些腐葉還帶著露水,邊緣卷著焦黑,像是被什麼燒過,此刻和黴斑碎屑纏在一處,分不清哪是布上的痂,哪是葉上的灰,隻在紅土上積出一小撮,像誰吐的口濃痰。
“這地方邪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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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班的聲音貼著戰術頭盔傳來,帶著紅土的沉,每個字都像從喉嚨裡碾過砂粒。他往溶洞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喉結滾了滾,領口的狼牙吊墜跟著晃,母狼的獠牙尖“叮”地撞在拉鏈上,那聲脆響裡裹著點悶——是獠牙根部的血漬太厚,把撞擊聲悶住了半截。
“紅土吸了太多血。”他彎腰撿起塊紅土疙瘩,在手裡搓得沙沙響,粉末從指縫漏下來,落在拳套的裂縫裡,和紅布條纏在一處,“你聞見沒?風裡都帶著腥,是土在喘氣呢。”
我往鼻腔裡吸了口氣,果然嘗到股甜腥——不是單純的血味,是混著紅土的鐵鏽、腐葉的黴、還有點說不清的甜,像塊浸了血的糖,黏在喉嚨裡。望遠鏡的十字準星裡,銀灰色的衣角又閃了下,這次更清楚,西裝下擺被岩尖勾住,撕開的口子露出裡麵的黑襯衫,濕得能擰出水,貼在布麵上的紋路,像張被水泡爛的臉。
鄧班把搓碎的紅土往地上一撒,狼牙吊墜在晨光裡晃出冷光。“但邪性壓不過槍子。”他的拇指蹭過獠牙的齒痕,那是母狼護崽時咬進熊皮肉的印,“當年這狼能咬死熊,現在咱們手裡的家夥,能收拾比熊更狠的東西。”
風突然往溶洞裡灌,掀得拳套的皮革“嘩啦”響。那截紅布條被吹得往外探了探,黴斑的碎屑跟著飄,有幾粒粘在鄧班的靴底,被他邁步時碾進紅土,留下個淺褐的印,像枚沒蓋全的章。我舉著望遠鏡的手還在抖,十字準星裡,銀灰色的影子終於徹底縮進了溶洞深處,隻留下洞口的暗影在動,像張慢慢合攏的嘴。
溶洞深處突然炸起一團黑霧。不是尋常蝙蝠驚飛的零散撲騰,是像被誰捅翻了墨汁缸,黑壓壓的一片從鐘乳石縫裡湧出來,翅尖掃過岩壁的石筍,帶起碎碴的“簌簌”聲,混著翅膀扇動的“嗡——”,像無數把鈍鋸子在同時拉木頭,悶得人耳膜發疼。
最先撲到跟前的蝙蝠撞在戰術頭盔上,“劈啪”脆響裡裹著絨毛的輕蹭——那不是柔軟的拂過,是翅尖的硬鱗刮過護目鏡,留下道淺白的痕,像誰用指甲劃了下玻璃。更多的蝙蝠接踵而至,翅膀帶起的風裹著股酸腐味往鼻腔裡鑽:是蝙蝠糞便積了數年的黴、岩壁滲出的濕腥、還有點說不清的甜,像爛果子泡在臟水裡,嗆得我猛地偏頭,後頸的汗毛卻“唰”地豎成了鋼針。
“操!”
我下意識攥緊望遠鏡,鏡身的冷鐵硌得掌心生疼,指縫裡的汗順著防滑紋往下淌,把十字準星暈得發虛。光柱從手電筒裡斜斜切出去,剛好照見最密的那團黑霧裡,幾片灰黑的蝠翼正撞在鐘乳石上,“啪”地掉下來半片,帶著血絲粘在乳白的石柱上,像塊沒貼牢的臟膏藥。
抖著調焦輪的瞬間,我看見了他。
銀灰色的影子正往溶洞更深處退,後背撞在濕漉漉的岩壁上,發出“噗”的悶響,黑布袋從臂彎滑下去半截,被他用手肘死死夾住。袋口的麻繩鬆了個結,露出的那截慘白猛地晃了晃——不是布偶的軟,是骨頭特有的、帶著細微肌理的硬,最頂端的骨節凸得像顆沒長圓的棗,邊緣凝著的暗紅不是土,是血痂,薄得能看見底下泛青的骨膜,在手電筒的光柱裡泛著冷光,像塊剛從冰水裡撈出來的凍肉。
蝙蝠還在瘋湧,有隻撞在他的肩窩,他卻沒躲,手在岩壁上亂抓,指甲摳出石屑的“哢啦”聲混在翅鳴裡。我把望遠鏡焦距擰到最緊,看見他銀灰色西裝的肘部磨出了洞,露出裡麵的黑襯衫,濕得能擰出水,貼在皮肉上的紋路像張被水泡脹的臉,而他攥著布袋的指節泛白,骨縫裡全是黑泥,把銀灰色的袖口染出片暗褐,像塊浸了血的臟布。
“嗡——”
蝙蝠群突然掀起一陣更猛的騷動,有隻撲到我的護目鏡上,圓滾滾的身子擋住了大半視線。我抬手揮開的瞬間,餘光瞥見那截骨頭從袋口又探出來半寸,這次看清了——骨頭上有排細密的牙印,小而淺,像是孩童受驚時死死咬住的痕跡,牙印的凹槽裡卡著點肉絲,細得像棉線,被蝙蝠扇起的風一吹,微微顫,看得我舌根發澀,喉間湧上股鐵鏽味。
光柱裡,銀灰色的影子已經退到溶洞的暗影邊緣,黑布袋徹底滑到手腕,那截骨頭在袋口晃悠,像鐘擺似的敲著岩壁,發出“嗒、嗒”的輕響,在蝙蝠的嗡鳴裡,細得像誰在數著倒計時。而他的腳邊,剛被踩碎的蝠翼正在滲血,把黑黢黢的泥染成了暗紫,像條往黑暗裡鑽的小蛇。
“砰——!”
槍聲炸響時,紅土坡的空氣都在震顫。不是脆亮的爆鳴,是像被什麼東西捂住了半截的悶,聲波撞在貨車鐵皮上,“嗡”地彈回來,震得我耳膜發麻。楊傑的斷指還扣在扳機上——後來我才看清,他射擊時整個人都在抖,那截斷指的硬繭死死碾著槍柄的防滑紋,把“92式”的木質握把捏出了道白痕,彈殼從拋殼窗跳出來,“叮”地撞在駕駛室的門把手上,滾到紅土上時還在發燙,把濕泥燙出個小煙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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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彈擊穿駕駛室玻璃的脆響緊隨其後。不是“嘩啦”的碎裂,是先“噗”地陷出個蛛網紋,再猛地炸開,透明的碎片混著黑色的密封膠往四周飛,有片尖角擦過女人的綠旗袍,“嗤啦”劃破了緞麵,露出裡麵黑襯衫的破洞,洞裡滲出來的血珠“嗒”地落在紅土上,洇出朵細小的褐花。女人的尖叫像被刀劈開的竹片,尖得能刺破耳膜,卻在蝙蝠群裡卡了殼——剛才還在嗡鳴的黑霧突然炸成亂團,蝠翼撞在貨車頂棚上,“劈啪”聲密得像冰雹,把尖叫砸得七零八落。
“李凱!架槍封洞口!”
鄧班的吼聲裹著紅土的腥氣撞過來。他往前衝的瞬間,戰術背心裡的手雷拉環“哐當”撞在彈匣上,拉環的鐵圈勾住了迷彩服的織帶,被拽得繃直,像根快被扯斷的細鐵絲。我跟著他往溶洞跑,戰術靴踩過剛才蝙蝠掉落的翅骨,“哢嚓”碾成了碎末,混著紅土的砂粒往靴底鑽,硌得腳心發疼。
身後突然炸起“噠噠噠”的轟鳴。是李凱的機槍,子彈撕裂空氣的銳響裡裹著硝煙味,我回頭瞥了眼,他半跪在紅土上,護膝陷進泥裡半寸,左手托著發燙的槍管,虎口的燎痕被震得發白,彈殼像暴雨似的往地上掉,“叮叮當當”撞在碎石上,把蝙蝠的亂翅聲壓得隻剩嗚咽。
鑽進溶洞的瞬間,股酸腐味迎麵砸來。是蝙蝠糞便積了數年的黴,混著岩壁滲出的濕腥,嗆得我猛地捂住口鼻,手電筒的光柱在黑暗裡亂晃,照見鐘乳石的尖端正往下滴水——不是細密的滲,是成珠的墜,“嗒、嗒”砸在我的戰術頭盔上,冰涼的水珠順著護頸往裡鑽,像有人在暗處用冰錐敲我的後腦勺,回聲在溶洞裡蕩開,把機槍的轟鳴揉成了沉悶的鼓點。
銀灰色的影子就在這時定住了。他後背抵著濕漉漉的岩壁,襯衫被水浸得發暗,像塊貼在石頭上的臟布,黑布袋從他顫抖的手裡滑下去,“噗”地砸在地上,袋口的麻繩徹底散開,露出的那截骨頭在光柱裡泛著冷光——是尺骨,細得像根沒長粗的竹片,最末端的骨骺還沒閉合,邊緣凝著的暗紅不是土,是新鮮的血,帶著點半透明的筋膜,像剛從肉裡剔出來的。
“是尺骨。”
鄧班的聲音貼著岩壁滾過來,裹著重重回聲,每個字都像塊紅土疙瘩砸在地上。他舉著手電筒的手在抖,光柱在尺骨上晃,照見骨頭上道淺淺的弧度——那是孩子手腕活動時磨出的痕跡,“孩子的……頂多七歲。”
最後幾個字說得極輕,卻像顆手雷在溶洞裡炸開。我盯著那截尺骨,突然想起篷布下攥著紅繩的小手,指節也是這麼細,銅錢在他們掌心磨出的紅痕,和這尺骨邊緣的血,竟是同一種紅。蝙蝠還在頭頂撲騰,有隻撞在手電筒的光柱上,翅膀扇起的風把尺骨上的血珠吹得微微顫,像顆懸在半空的淚。
銀灰色的肩膀突然劇烈地抽搐起來。不是那種篩糠似的抖,是肌肉被生生攥住的痙攣——肩胛骨頂著襯衫往外凸,像要把布料戳破,後頸的青筋繃得像曬硬的繩子,每抽一下,喉結就往鎖骨裡墜,發出“嗬嗬”的響,像被人捏住喉嚨往肺裡灌紅土。他的手在岩壁上亂抓,指甲摳出石屑的“哢啦”聲混在抽噎裡,指縫間漏下來的血珠滴在黑布袋上,把那截尺骨的白染成了發暗的粉。
轉身的動作慢得像生鏽的齒輪。先是左腳跟往起抬,軍靴碾過地上的蝠糞,“吱呀”蹭出道灰痕,然後整個身子往側旋,晨光剛好從洞口斜斜切進來,像把鈍刀劈開溶洞的暗——光線裡浮著無數塵埃,被他粗重的呼吸吹得亂晃,有幾粒粘在他臉上的血痂上,那血痂半乾半軟,順著臉頰的溝壑往下淌,把紅土衝成了淡紅的溪。
我舉著手電筒的手猛地頓住。光柱裡,他左眉骨那道新疤正往下滲血,血珠順著眉峰往眼角爬,把睫毛粘成了一綹。而那疤痕的形狀——上端是道斜斜的劈,中端拐了個突兀的彎,末端拖著點參差不齊的碎,竟和辛集興格鬥俱樂部擂台上那道舊疤嚴絲合縫地重合。當年他被對手的肘擊撞在圍繩鐵架上,眉骨裂開時,血也是這麼順著睫毛往下淌,滴在擂台上的紅綢上,把“辛”字染得發沉。
“是他……”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抖,像被溶洞的寒氣凍住了,戰術頭盔的護耳裡,隻有自己粗重的呼吸聲,“真的是他……”
手電筒的光柱突然晃得厲害。不是我手抖,是他攥著袖口的手指在顫,銀灰色的羊毛混紡布料被攥得發皺,露出裡麵彆著的紅布條——那布條比拳套裡的更寬些,黴斑像蛛網似的爬滿布麵,卻掩不住底下暗紅的底色,是被血浸透的那種沉。最紮眼的是“辛”字,筆畫被黴斑啃得隻剩殘肢,最後那一捺斷得尤其猙獰,斷裂處的布纖維支棱著,沾著點發黑的血痂,像被什麼東西硬生生咬掉了半截。
我猛地低頭看拳套——剛才被鄧班踩裂的指節處,那截紅布條正往外探,“辛”字的斷筆和他袖口的這截,缺口的弧度、布紋的走向、甚至連黴斑在筆畫旁的分布,都像從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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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從洞口灌進來,卷著紅土往溶洞裡鑽。他臉上的血痂被吹得簌簌掉渣,有塊落在他攥著布條的手背上,和紅布條的黴斑混在一塊兒,分不清哪是血,哪是布。晨光順著他眉骨的新疤往下淌,把舊疤的輪廓照得愈發清晰,像在他臉上畫了個圈,把十三年前擂台上的血、金瀾夜會的酒、此刻紅土的腥,全圈在了裡麵。
“你……”他終於從喉嚨裡擠出個字,聲音啞得像被紅土埋過,嘴角咧開時,露出的牙上沾著血沫,“認出來了?”
手電筒的光柱撞在他臉上,把紅土和血照得發亮。我盯著他袖口那截紅布條,突然想起當年在格鬥俱樂部,他娘縫這布時說的話:“一塊布裁成三條,你們仨各帶一截,結繩為記,彆丟了本分。”可此刻這布條,一截在拳套裡染著血,一截在他袖口沾著黴,還有一截……我猛地想起楊傑戰術背心領口露的那角,上麵繡的半朵石榴花,被血泡得發漲,像在哭。
“他娘的——”
楊傑的聲音像塊燒紅的鐵砸進溶洞的寒氣裡,每個字都帶著咬牙的狠,尾音被牙齒咬得發顫。他站在洞口的晨光裡,斷指正死死抵在扳機護圈上,截麵的硬繭蹭過金屬的棱,“哢”地壓出半分響——不是要開火的脆,是指骨頂在扳機上的沉,那道舊傷的疤被繃得發亮,像條要裂開的細鐵絲。聲音在溶洞裡撞出回聲,“他娘的”三個字被岩壁彈回來,碎成無數個帶刺的尖,紮得人耳膜發疼。
“果然是這畜生。”
最後四個字從齒縫裡擠出來時,他往溶洞裡邁了半步,戰術靴碾過塊碎蝠骨,“哢嚓”脆響裡,斷指又往扳機上壓了壓。洞口的光斜斜切在他臉上,眉骨的疤泛著紅,那是去年緝毒時被砍刀劃的,此刻被憤怒燒得發燙,把“畜生”兩個字燙得冒煙。
銀灰色的西裝就在這時塌了。不是被槍口嚇的瑟縮,是像被誰抽走了所有筋骨,肩膀先軟下去,“噗”地撞在岩壁上,濕漉漉的襯衫蹭下片黑泥,露出底下嶙峋的肩胛骨,像兩截沒肉的柴。然後是腰,順著岩壁往下滑,臀部砸在紅土上時“咚”地悶響,震得黑布袋裡的骨頭跟著跳,有截尺骨從袋口滾出來,骨尖還沾著半縷肉絲,細得像棉線,在紅土上磕出“嗒、嗒”的響——那節奏太怪,不快不慢,像顆沒長齊的乳牙在磨牙,又像誰在用骨節敲著紅土數數。
他盯著那截尺骨的眼神突然直了。瞳孔縮成針尖,眼白裡爬滿血絲,把晨光映出的亮全染成了紅。嘴角慢慢往上挑,不是笑的舒展,是像被線拽著的僵硬,左臉的肌肉抽搐著,把眉骨的新疤扯得更開,血珠順著疤痕往下淌,滴在銀灰色的褲腿上,洇出片暗褐,像塊沒洗乾淨的汙漬。
“嗬……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