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客懷裡的作業本早被眼淚泡得發脹,藍皮封麵皺成了團,邊角的紙漿軟塌塌地粘在一塊兒,像泡了整夜的棉絮。楊文鵬伸手想幫他托一把,指尖剛觸到紙頁,就被黏住了——是混著淚的膠,涼絲絲的,帶著點鹹。隻有最後一頁還勉強能看清輪廓:黃導用紅筆補的花蕊,筆尖戳得深,紅墨水暈開成小小的圓,在漫漶的墨痕裡亮得紮眼,像暴雨夜裡漏下來的星子。紙頁邊緣還沾著點粉筆灰,是黃導畫花瓣時蹭上的,白花花的,被淚泡得發漲,像沒化的雪。
香客的後背還在滲血。紗布纏了六層,最外層的醫用棉早就被血浸透,黑紅黑紅的,邊緣往下滴著水——是淚混著血,順著脊椎往下爬,在褲腰裡積成小小的窪。楊文鵬扶著他的胳膊時,能摸到紗布底下的硬塊,是沒取出來的彈片硌著,每動一下都像在磨骨頭。香客走得極慢,左腿落地時總往外側撇,腳底板擦著地麵,發出“沙沙”的響,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額角的冷汗順著鬢角往下淌,在下巴尖凝成珠,滴在作業本上,又暈開一片新的濕痕。
“他說……”香客的氣音從喉嚨深處擠出來,輕得像被風一吹就散的蒲公英,“要讓孩子們看見花開。”他的目光落在作業本的海棠上,紅筆花蕊的顏色被淚泡得發暗,卻依舊透著股強勁。“紅土坡的花太少了,除了野山菊,就是橡膠樹開的小白花,細碎得像米粒。”他的指腹輕輕蹭過紙頁上的花瓣,指甲縫裡還嵌著紅土坡的泥,“孩子們連海棠都沒見過,課本上的插畫是黑白的,我總說‘等黃導來,他會畫’……”
楊文鵬突然想起三天前在崖邊,香客也是這麼攥著作業本。當時雨下得急,紙頁被打濕了一半,香客把最底下那頁死死按在胸口,說“這是黃導最後畫的,他說‘香客你記著,花瓣要畫得胖點,孩子們才覺得親’”。此刻那“胖花瓣”被泡得發腫,倒真像香客說的樣子,隻是畫花的人,再也看不到孩子們見了畫會笑成什麼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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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掀起作業本的殘頁,露出夾在裡麵的半截鉛筆。筆杆上還留著黃導的牙印——他畫圖時總愛咬著筆杆琢磨,香客說“像個趕考的學生”。香客的手指蜷起來,把鉛筆和作業本抱得更緊,後背的血透過紗布,在楊文鵬的手背上洇開一小片紅,像朵沒開成的海棠。
“他說畫完了就教孩子們唱‘海棠開在紅土坡’,是林老師編的歌……”香客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幾個字被風吞了,隻剩嘴唇在動。楊文鵬扶著他往醫療點走,看他懷裡的作業本濕得能擰出水,卻依舊護得嚴實,像護著個易碎的夢——夢裡有紅土坡的花開,有孩子們的笑,有那個說要讓海棠開滿教室牆的人。
風卷著作業本的邊角往上掀,露出裡麵夾著的半截鉛筆。筆杆被削得露出淺黃的木芯,尾端還留著黃導咬過的牙印——他削鉛筆總愛用門牙啃掉多餘的木茬,香客見過他蹲在紅土坡小學的門檻上,左手按著作業本,右手轉著鉛筆刀,木屑卷成小小的螺旋,落在孩子們的橡皮上。筆尖的紅是新鮮的,紅墨水順著木質紋路暈開半寸,像道沒乾的血痕,正是畫最後那筆花蕊時蹭上的,當時黃導還笑著說“花蕊得豔點,才像能招來蜜蜂的樣子”。
香客突然停住腳,扶著楊文鵬的胳膊往操場邊偏了偏。他的目光越過攢動的人頭,落在那排橡膠樹上:最靠邊的那棵抽出新的氣根,嫩白的,帶著點膠汁的黏,像串垂著的玉墜,有幾縷已經彎彎曲曲紮進紅土裡,把地表的紅土拱出細碎的裂,像嬰兒攥緊的拳頭。“你看,”他的聲音帶著顫,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那棵樹的氣根紮進土裡了,阿江昨天還蹲在樹底下數,說‘導說氣根紮進三尺土,就能長成新的樹乾’。”
楊文鵬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橡膠樹的氣根頂端泛著點淺綠,是剛接觸陽光的嫩芽。香客的指尖還在抖,又說:“黃導當時蹲在樹旁,手指戳著氣根頂端的嫩芽,說‘你看這根,看著軟,紮進土裡就硬了,跟花一樣,紮了根才能開得穩’。”他的喉結滾了滾,像是有團熱東西堵在那兒,“他說紅土坡的土雖薄,可隻要肯紮根,啥都能活……”
可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碎成了抽氣聲,喉結滾得像含著塊熱炭——紮了根的樹能等著來年開花,那個把心、把命都紮在紅土坡的人,卻連看一眼花苞的機會都沒了。後背的血又滲了些出來,順著紗布的縫隙往下淌,滴在作業本的海棠上,把紅筆花蕊染得更深,像朵正在哭的花。
連隊的黑板報換了新內容,黑板擦得發白的地方還留著之前的粉筆印,像層沒褪的底妝。黃導的照片釘在正中央,是去年在邊境線的界碑旁拍的:他穿著洗得發白的迷彩服,帽簷歪向左眼角,露出眉骨那道月牙疤,在陽光下泛著淡金的光,像塊貼在皮膚上的勳章。他的右手舉著個野果,是顆熟透的山稔子,紫黑的皮上沾著絨毛,果蒂處還掛著片綠葉,指尖捏著果柄,好像下一秒就要遞到鏡頭前,說“嘗嘗,甜得很”。照片邊緣有點卷,是被誰的眼淚泡過,右下角還留著個淺淺的指印,像有人反複按過。
照片下麵用紅粉筆畫了道粗框,框裡寫著“犯我中華者,雖遠必誅”。筆畫歪歪扭扭的,“犯”字的撇拉得太長,差點把“我”字的鉤壓住;“誅”字的點太用力,粉筆斷了半截,在黑板上留下個白花花的坑,像顆沒掉的淚。可每個字都透著股狠勁,筆鋒裡的倔強藏不住,像群剛學會走路的孩子,搖搖晃晃卻不肯倒下。
落款是“牧羊人突擊組全體”,“體”字的豎彎鉤拉得老長,筆尖衝出黑板右側的木框,在牆上劃出道淺白的痕,像隻伸出去的手,指尖直指紅土坡的方向,要去夠什麼似的。旁邊還歪歪扭扭畫了朵海棠,花瓣是用紅粉筆塗的,塗得太急,出了框,像滴落在牆上的血。
李凱路過時,腳步頓了頓。他的右手還攥著那截斷槍,左手慢慢抬起來,指尖輕輕蹭過照片裡黃導的笑臉。相紙邊緣有點卷,是被雨水泡過的,指腹沾了層白粉筆灰,像落了層薄霜,涼絲絲的蹭在皮膚上。他想起黃導總愛用這張照片當屏保,說“你看這野果,比軍功章實在,能填肚子”。
風從黑板報的縫隙鑽進來,吹動照片的邊角,“嘩啦”響,像黃導在笑。李凱望著那道伸向紅土坡的粉筆痕,突然想起上個月在戰壕裡,黃導啃著壓縮餅乾,指著天上的星說“功章那玩意兒,掛牆上不出三月就積灰,有啥意思?”他當時還往李凱嘴裡塞了半塊餅乾,碎屑掉在軍裝上,“等咱活著回去,找個小酒館,就著花生米喝二鍋頭,那才叫實在”。
可現在,小酒館的燈還沒亮,舉著野果的人卻留在了紅土坡。李凱收回手,指尖的粉筆灰被體溫焐化了,濕濕地沾著,像誰沒擦淨的淚。黑板報上的字在風裡輕輕晃,那朵沒塗完的海棠,倒像在替誰繼續開著。
風又起了,比剛才更急,帶著紅土坡特有的燥意,卷著沙粒往連隊黑板報上撞。那些沙粒是赭石色的,混著橡膠樹的碎屑,打在黑板的木框上“簌簌”響,落在粉筆字上時,聲音輕得像歎息——“沙、沙、沙”,像有人蹲在旁邊,用指尖輕輕擦著那些歪扭的筆畫。擦“犯”字的長撇時格外輕,像怕蹭掉了筆鋒裡的倔;擦“誅”字的斷痕時稍頓了頓,像在摸那截斷掉的粉筆頭。風卷著沙粒掠過去,粉筆灰在光裡揚起細霧,像誰沒忍住的淚,剛飄起來就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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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席台上的一等功獎章還在亮。紅絨布托著它,陽光從擴音器的縫隙裡鑽出來,斜斜地打在章麵上,金色的紋路反射出細碎的光,晃得人眼暈。那光夠亮了,亮得能照見獎章邊緣的每道刻痕,卻照不進紅土坡的裂縫裡——那裡藏著黃導沒走完的腳印。
是前幾日雨裡的腳印,深一腳淺一腳,在紅土坡的坡麵上蜿蜒。有的腳印裡還積著水,映著天上的雲;有的被橡膠樹的氣根勾住,鞋印邊緣沾著膠汁的黏;最末那幾個腳印在崖邊斷了,像句話沒說完就停了,隻剩半隻鞋印嵌在泥裡,鞋尖衝著白霧的方向,帶著股往前闖的勁。每個走過主席台的人都低著頭,誰都知道,那枚章再沉,沉不過紅土坡裡嵌著的半隻鞋印;那金芒再重,重不過他踩在紅土上的每一步——每一步都帶著要把毒窩踩碎的狠,帶著要護著弟兄們的暖。
風掀動了主席台的桌布,露出底下的紅漆,是去年新刷的,此刻被獎章的光映得發暗。可那光再亮,也暖不過黃導笑起來的樣子。是出發前在帳篷裡,他拍著李凱的肩膀說“等我回來,帶紅土坡的野山菊給林老師”;是在紅土坡小學,他舉著粉筆頭對孩子們喊“等我回來,教你們畫會結果的海棠”;是在峽穀邊,他回頭衝鄧班揚下巴“等我回來,咱把那麵破旗換成新的”。
那些“等我回來”,帶著他眉骨的疤在光裡的亮,帶著他掌心老繭蹭過戰友手背的糙,帶著他咬著鉛筆杆琢磨戰術時的憨。此刻風裡的沙粒還在打黑板,獎章的光還在晃,可每個經過的人都攥緊了拳——那枚章再榮耀,也換不回那個笑著說“等我回來”的人。紅土坡的沙會記得他的腳印,黑板的粉筆會記得他的話,弟兄們的心裡,會記得那個比任何功章都暖的歸人。
操場邊的橡膠樹像是接了誰的指令,新抽的氣根從粗壯的樹乾上垂下來,一掛掛的,嫩得能掐出水。最底下的幾縷已經彎了腰,白生生的,像嬰兒蜷起的手指,表皮泛著層薄薄的膠汁,黏得能粘住飛過的小蟲——那膠汁是半透明的,在風裡慢慢凝成琥珀色的珠,墜在氣根末端,顫巍巍的,像誰沒忍住的淚。
阿江蹲在樹旁,右腿的傷還沒好利索,膝蓋往外側撇著,褲腿卷到大腿根,露出纏著紗布的傷口,紗布邊緣沾著紅土,被汗浸得發暗。他沒敢用受傷的左手,隻用右手扶著最粗的那縷氣根,指尖剛觸到膠汁就縮了縮——黏糊糊的,像黃導上次幫他包紮傷口時用的醫用膠帶,帶著點說不清的暖。氣根頂端泛著點淺綠,是剛要冒頭的嫩芽,阿江的拇指輕輕蹭過那點綠,力道輕得像怕碰碎了,掌心的汗順著指縫滲出來,混著膠汁,在氣根上留下道淡淡的痕。
紅土被氣根拱出了細碎的裂,土粒是赭石色的,帶著雨後的潮,沾在氣根上,像給白生生的根係了圈紅繩。阿江看著氣根一點點往土裡紮,尖部已經沒入半寸,把周圍的土壓得實實的,突然想起黃導教他認樹的那天。也是這樣的午後,黃導蹲在他現在的位置,手指戳著氣根說:“你看這根,看著軟,紮進土裡就硬了。紅土坡的土倔,你得比它更倔,才能紮住腳。”當時黃導的指尖沾著膠汁,往他手背上抹了抹,笑得一臉壞:“這汁能治懶,沾手上,就忘不了該往哪兒使勁了。”
風從操場那頭卷過來,帶著黑板報的粉筆灰,落在阿江的後頸上,涼絲絲的。他扶著氣根往起站,右腿的傷被扯得發疼,疼得他齜牙咧嘴,這才想起黃導總笑他“這點疼都扛不住”。上次在雨林裡被蛇咬,他疼得直哭,黃導背著他走了三裡地,後背的汗把他的臉都泡濕了,還扭頭罵:“傻小子,現在哭,等會兒見了毒販,有你哭不出來的時候。”可罵歸罵,黃導的手卻把他摟得更緊,怕他從背上滑下去。
阿江望著紅土坡的方向,遠處的霧還沒散,像塊沒擰乾的布,把山尖裹得發悶。他知道,黃導沒說完的話,得有人接著說——比如橡膠樹的氣根要紮三尺深才能長成樹乾,比如紅土坡小學的黑板該刷第幾遍墨汁,比如那朵沒畫完的海棠該用哪種紅粉筆才夠豔。黃導沒認完的樹,他會蹲在紅土坡一棵棵數,氣根的長度、樹乾的紋路,都記在本子上,像黃導教的那樣,標上“能當拐棍”“能做黑板框”。黃導沒畫完的海棠,他會讓李凱找林老師學,一筆一筆補完,貼在教室最顯眼的地方,告訴孩子們“這是黃導畫的,他說要讓你們天天看見花開”。
風裡飄來橡膠樹的腥氣,混著紅土的暖,阿江突然覺得耳邊癢,像有人在吹氣。他猛地回頭,操場空蕩蕩的,隻有黑板報上黃導的照片在風裡輕輕晃,帽簷歪著,還在笑。阿江的鼻子一酸,眼淚掉在氣根上,砸在那點淺綠的嫩芽上,像給它澆了水。
他知道,那風裡該有黃導的聲音。該是笑著罵“傻小子,扶那麼輕乾啥,氣根得使勁紮才長得壯”,該是帶著點喘,像剛跑完五公裡,說“阿江你看,這根比上次見長,咱沒白等”。那聲音該穿過紅土坡的霧,帶著崖邊的碎石子味;穿過橡膠林的葉,帶著膠汁的黏;穿過暗河的水,帶著點濕冷的腥,最後落在他耳邊,像塊暖烘烘的糖。
阿江蹲下去,把臉埋在膝蓋上,右手還扶著氣根。膠汁在手心凝成了膜,把紅土粘在皮膚上,洗不掉了。他想,這樣也好,就像黃導還在這兒,用沾著膠汁的手,拍著他的後背說:“彆急,咱慢慢等,等氣根長成樹,等海棠開滿牆,等紅土坡的風裡,全是好日子的味。”
風又起了,氣根在他手裡輕輕晃,像在點頭。遠處的紅土坡隱在霧裡,阿江知道,總有一天,那霧會散,會露出黃導沒走完的路,而他們,會踩著那些腳印,把路走到底。隻是每次風過,他還是會停下腳,豎起耳朵聽——說不定,就能聽見那句“傻小子”,從霧裡鑽出來,熱熱鬨鬨地,像從未離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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