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愣了愣,拳頭上的汗珠子停在指縫裡,眼裡的暴戾混進點錯愕,像沒料到獵物還敢齜牙。我死死盯著他,血霧裡的視線突然清明——新兵連的雪,正紛紛揚揚地落下來。
那天的風跟刀子似的,刮在臉上生疼。我們趴在結冰的操場上,槍托底下的紅磚凍得像塊冰,握槍的手指早沒了知覺,卻攥得比鐵還緊。雪花落在國旗上,“簌簌”地化,紅綢子被風扯得獵獵響,金芒在雪霧裡跳,像無數隻燒紅的星子。指導員站在隊伍前頭,軍大衣下擺被風掀得像麵小旗,他凍紅的臉頰上掛著冰碴,哈出的白氣裹著話砸過來:“都給我挺住!軍人的血,是熱的!”
他往冰地上啐了口唾沫,落地就凍成小冰粒,“就是凍成冰碴子,那碴子裡也得帶著火星子!”
我當時趴在第三排,睫毛上的雪化成水,流進眼裡澀得慌,可心裡的火卻燒得旺。槍身的冰碴子硌著鎖骨,疼得鑽心,可一想到國旗上的星,那疼就成了燃料,連凍僵的指節都在發燙。
“軍人的血,是熱的!凍成冰碴子,也得帶著火星子!”
指導員的聲音裹著雪粒子,在我顱腔裡炸響。眼前的花方、匕首的寒光、滿牆的血漬,突然都成了模糊的影子,隻有那麵獵獵的國旗,紅得像團燒不儘的火。我盯著花方錯愕的眼,笑聲裡的血沫越來越稠,可那股從骨頭縫裡冒出來的熱,卻比新兵連的爐火還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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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懂什麼?這血裡燒著的,是界碑的硬,是國旗的燙,是這輩子都褪不去的紅。
花方的瞳孔猛地縮成了針尖,像被什麼燙了似的。那點錯愕在他眼裡炸開時,連眉骨的疤都跟著顫了顫——他大概是被我眼裡的光燙著了。
那光裡裹著紅土坡的風:漫過腳踝的橡膠林,新葉沾著晨露的亮綠,風過時葉縫漏下的光斑在紅土上跳,像撒了把碎金;界碑上被雨水洗亮的國徽,金漆在陽光下跳的光,連青苔都遮不住那點銳;還有鄧班蹲在野山菊叢裡的樣子,他指間的煙圈散開時,漏下的陽光落在他軍裝上,把那片橄欖綠烤得發暖,他笑時眼角的紋裡都盛著光。這光混著血霧,在我眼裡燒得正烈,比花方見過的任何刀光都燙,像團滾在油裡的火,要在他眼裡那片暴戾的黑上燒出個洞。
就在他愣神的刹那,我猛地屈膝。
膝蓋像被彈簧猛地彈起,小腿肌肉瞬間繃緊如鋼條——舊傷的撕裂疼像針在肉裡紮,卻被一股狠勁壓成了助燃的火。腳背繃得筆直,帶著全身的力氣,狠狠撞向他的下巴。
“哢嚓”一聲脆響,像冰錐砸在凍硬的骨頭上。是他下頜骨錯位的動靜。花方的眼睛猛地瞪圓,像被扼住喉嚨的野獸,嘴裡的嘶吼還沒出口,整個人已經像截斷木似的仰倒。後腦勺磕在水泥地上的“咚”聲悶得發沉,震得牆角鐵桶裡的綠沫都跳了跳。他蜷在地上抽搐時,嘴角已經淌出了絲血,順著下巴往頸窩裡鑽,在黑色勁裝上洇出朵暗花。
我借著那股反作用力,像被甩起的鐵鏈,猛地蕩開身子。鐵鏈“嘩啦”的巨響裡,手腕的鐵鐐勒得皮肉生疼,卻給了我借力的支點。雙腳在空中擰出個近乎反折的角度,足尖帶著鐵鏈蕩起的風,像甩出去的鞭梢,正正踹在撲過來的花粥手腕上。
“啊!”
花粥的痛呼像被掐住的貓,尖銳得刺耳朵。她的手腕像被鐵棍砸中,“啊”的痛呼剛出口,匕首已經脫手——銀柄在光裡翻了個跟頭,“當啷”一聲砸在地上,轉了三圈,停在雷清荷腳邊半寸處。那動靜驚得他腳邊的塵埃都跳了跳,他卻像沒看見似的,佛珠還在指尖轉,“嗒”聲裡透著股不動聲色的冷。
花粥踉蹌著後退三步,捂著右手腕蹲下去。指縫裡的血往外滲,把她冷白的皮膚染得發紅,像雪地裡落了串紅珠。她抬起頭時,眼裡的冷早被驚怒衝散,嘴角那顆黑痣跟著嘴唇哆嗦,像被踩了尾巴的貓,瞳孔裡全是要噬人的凶。
鐵鏈還在我身前晃,帶著“嘩啦”的餘響。我盯著剛爬起來的花方——他用左手扶著下巴,右手撐地時指節摳得水泥地發白,眉骨的疤徹底裂開了,血順著眉骨往眼角淌,糊住了他的眼,卻擋不住瞳孔裡的凶光。那光裡沒有了剛才的錯愕,隻剩被激怒的殺意,像頭被撕開皮肉的狼,喉嚨裡滾著低低的咆哮,每一聲都帶著血腥味。
我晃了晃手腕,鐵鏈撞在一起的“哐當”聲,像在給他的咆哮打拍子。血還在淌,疼還在鑽,可那股從骨頭縫裡冒出來的勁,卻比剛才更烈了——紅土坡的橡膠樹,斷了枝也能往土裡紮根,我這身骨頭,還沒到斷的時候。
可我動不了了。
不是累得癱軟,是像被無形的鐵鉗突然箍住了四肢。剛踹開花粥的力道還沒散儘,肌肉卻猛地僵住,像生鏽的齒輪卡進了鐵軸。左臂的傷口正往骨縫裡滲血,疼得本該抽搐,此刻卻像被凍住的河,連指尖的顫都凝在半空。鐵鏈還在晃,“嘩啦”聲裡帶著股遲滯的沉,仿佛每一節鐵環都灌了鉛,墜得我肩膀的舊傷突突直跳,像有根燒紅的針在鎖骨窩裡鑽。
後頸突然炸開一陣刺痛。
不是鞭梢抽過的灼,是毒蠍尾巴上的鉤猛地蟄進皮肉——尖銳的疼帶著股麻意,“噌”地順著脊椎往上竄,快得像點燃的引線。先是後頸的皮膚發緊,接著是後腦勺的筋被拽得生疼,像有人扯著頭發往天花板上拎。眼前猛地發黑,不是血霧的紅,是純然的黑,混著無數金星亂撞,耳邊“嗡”地響起蟬鳴似的銳響,蓋過了鐵鏈的晃蕩聲。
我拚儘全力轉頭,頸椎“咯吱”響得像要斷。肌肉被扯得生疼,左臉的血痂又裂開道縫,血珠滾進眼裡,澀得我狠狠眨眼。
洛紅就站在身後半步遠。
她的旗袍開衩還歪著,露出的小腿冷白得像塊冰,可握著注射器的手卻穩得反常。那是支玻璃注射器,針管裡的透明液體泛著冷光,像凍住的雨。針尖斜斜朝下,還掛著兩滴液體,在燈泡的昏光裡墜成細小的冰粒,沒等落下,就順著針尖的弧度滑下去,在她手背上洇開個幾乎看不見的濕痕。
是rkb1。
那三個字像冰錐砸進腦子裡,剛才在情報冊上見過的分子式突然活了,在眼前扭曲成條毒蛇,吐著信子往我喉嚨裡鑽。心臟猛地一縮,疼得我差點窒息,可四肢還是僵著,連喉嚨都發緊,喊不出半個字。
“這是你逼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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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聲音在抖,氣音裹著顫,像秋風裡的枯葉,碰一下就要碎。可握著注射器的手紋絲不動,指節泛白的弧度都沒變,銀亮的針管在她指間像長了根似的。我盯著她的眼睛——那裡麵蒙著層霧,不是哭出來的濕,是死水似的渾,霧底下沒有恨,沒有懼,連之前的狠勁都沒了,隻剩片麻木的白,像被抽走了魂的木偶。
她的睫毛顫了顫,長而密,像蝶翼停在眼瞼上,可那顫裡沒有半分猶豫。旗袍領口的假玉盤扣在光裡閃了下,映出她眼底的空,像麵碎了的鏡子,照不出任何東西。
針尖離開她的手背時,帶起縷極細的風,刮過後頸的皮膚,涼得像刀。
兩分鐘後,世界像被扔進了沸水裡,開始一寸寸融化。
最先發作的是指尖。起初隻是無名指第二關節有點癢,像被剛破殼的蟻蟲輕輕爬過,那癢帶著點潮意,順著指縫往掌心鑽。沒等我蜷起手指,癢意突然炸開——千萬隻蟲子從骨頭縫裡湧出來,有潮蟲的黏、蜈蚣的涼、還有細如發絲的蟲豸,順著血管往上竄。它們啃噬指骨時“沙沙”響,鑽過腕關節時帶著麻意,爬過手肘時突然變成燎火,皮肉像被烙鐵熨過似的灼,連鐵鏈勒出的血痕都在發燙,像條燒紅的線。
視線開始發黏。花方的影子在紅霧裡晃,他的拳頭不再是拳頭,是團灰黑色的錘,每揮一下都拖著道黑煙,砸在空氣裡“噗噗”響;花粥的匕首懸在半空,冷光像凍住的蛇信,時明時暗,刃口的血珠變成了蠕動的小紅蟲;洛紅站在最遠處,臉像泡在血水裡的桑皮紙,邊角發皺卷曲,旗袍的酒紅淌下來,和地上的血漬融成一片,分不清哪是布哪是血。燈泡的光暈被拉得很長,黃裡透紅,像塊融化的麥芽糖,把他們的影子泡得發漲,每動一下都在淌膿似的黏液。
喉嚨裡突然湧上股腥甜,比之前的血沫更稠,混著牙床碎肉的澀。接著是白沫,從舌尖往嘴角湧,黏在乾裂的唇上,扯出透明的絲,像蜘蛛剛結的網。“嗬……嗬……”我想張口,想把那九個字再喊出來,可聲帶像被膠水粘住,隻能發出破風箱似的聲。每喘息一次,泡沫就在喉嚨裡“咕嘟”翻湧,有幾縷順著下巴往下淌,糊住了結痂的血痕,涼絲絲的,像條小蛇鑽進衣領,蹭著鎖骨的傷口,激得我打了個寒顫。
身體開始不受控地抽搐。左臂的肌肉跳得像活魚,把鐵鏈拽得“哐當”亂響,鐐環撞在水泥地上“當啷”,鐵球砸出淺坑,濺起的血珠在紅霧裡飛。右側肋骨的舊傷被扯得裂開,疼得像有人往骨縫裡撒粗鹽,還混著沙礫,每抽一下都鑽心地疼。我能感覺到後背的血痂在剝落,新血順著脊梁往下淌,把迷彩服浸得發沉,布料粘在皮肉上,抽搐時被扯得“刺啦”響,像有人在撕塊浸了血的布。
可就在這疼裡,有片光突然亮起來。
是新兵連的操場。
七月的太陽把水泥地曬得發白,熱浪往上冒,鞋底粘住地麵,抬腳時“刺啦”響。國旗杆筆直地戳在操場中央,紅綢子被風扯得獵獵響,金芒在陽光下跳,能看見絲線織的星,每道褶皺裡都藏著光。我們穿著新熨的軍裝,站成整齊的方陣,汗水順著額角往下淌,滴在軍帽的帽簷上“嗒嗒”響,砸在槍托上暈開小水痕。
“都站直了!”指導員的吼聲裹著白楊樹葉的“嘩啦”聲,他的軍靴踩在發燙的地上,每步都帶著風,“軍人的脊梁,是直的!”
我站在第三排左數第四個位置,槍托抵著右肩,木質的紋理被汗水浸得發亮。左手的指尖因為握槍太用力,掐進了掌心,可那點疼遠不及心裡的熱。風從隊列裡鑽過,掀動衣角時,能聽見布料相撞的“沙沙”,混著國旗的獵獵聲,像在給我們的心跳打拍子。
抽搐還在繼續,紅霧裡的黑影越來越近,可那片操場的光卻越來越亮。我死死盯著那片亮,任憑蟲子在骨頭裡鑽,任憑白沫糊住了眼——隻要這光還在,就什麼都打不垮。
太陽像團燒透的烙鐵,懸在頭頂上炙烤。水泥地被曬得發白,熱浪往上冒,腳底板貼上去能聞到股淡淡的焦糊味——是膠鞋鞋底被燙化的腥氣,混著操場邊白楊樹蒸騰的木葉味,往鼻孔裡鑽。國旗杆筆直地戳在操場中央,紅綢子被風扯得獵獵作響,不是輕柔的飄,是帶著股勁的揚,每道褶皺裡都藏著光:靠近旗杆的地方被曬得發亮,像鍍了層金;邊角的流蘇打著旋,金線繡的星在光裡跳,能看清絲線擰成的細股,被風拽得繃直,像要從布料裡飛出來。
我們站成的方陣,齊得像用尺子量過。軍帽簷壓在眉骨上,擋住了大半陽光,可汗水還是順著額角往下淌,沒入衣領時帶著點癢,順著脊梁往下爬,在褲腰處積成小小的水窪,把橄欖綠的布料浸成深褐,貼在皮膚上黏糊糊的。沒人敢動——哪怕後頸的汗順著脊椎往下淌,癢得像有小蟲在爬;哪怕膝蓋被曬得發燙,腿肚子的肌肉突突跳。隊列裡隻有風過白楊的“嘩啦”聲,還有遠處哨兵換崗的腳步聲,脆得像敲在鋼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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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舉起右拳!”
指導員的聲音突然炸開來,像悶雷滾過操場,裹著白楊樹葉的沙沙響,撞在每個人的耳膜上。他站在隊伍前頭,軍大衣早被他脫了搭在臂彎裡,短袖軍裝的領口被汗浸成深綠,可腰杆挺得筆直,像根沒彎過的鋼筋。
我猛地抬手。
胳膊像灌了鉛,卻被一股熱勁推著往上舉,越過頭頂時,肩關節“哢”地響了聲。拳頭攥得死緊,指節因為用力泛著白,骨縫裡滲著汗,把掌心的繭子泡得發軟。掌心的汗順著指甲縫往裡鑽,掐得掌心生疼,可那疼遠不及心裡的熱——像揣了團火,從心口往四肢竄,連凍過的指節都在發燙。風從隊列裡鑽過,掀動衣角時,能聽見布料相撞的“沙沙”聲,混著國旗的獵獵響,一輕一重,像在給我們的誓言打拍子。
“我是中國人民解放軍軍人……”
三十幾個人的聲浪撞在一塊兒,不是零散的喊,是擰成股的吼,順著風往遠處飄,撞在營房的磚牆上又彈回來,震得耳朵嗡嗡響。我吼得嗓子發緊,唾沫星子濺在軍帽上,可還是想再用力些——要讓這聲音蓋過風聲,蓋過蟬鳴,蓋過心裡所有的怯懦。
這聲音在腦子裡炸開時,像點燃了串鞭炮。rkb1帶來的蟲爬感還在骨頭縫裡鑽,肌肉的抽搐扯得傷口火辣辣地疼,花方在紅霧裡的咆哮像頭困獸在撞牆,可全被這聲誓言壓了下去。我死死瞪著眼,血霧把視線糊成片紅,可那麵旗就在紅霧中央——紅得像團燒不儘的火,金邊在風裡掀動,每道褶皺裡的光都亮得刺眼。
我想把這麵旗刻進眼裡,把那句誓言刻進骨頭裡。
意識往下沉的時候,像墜進了冰水裡。後頸的鐵鏈突然鬆了,鐵鐐從皮肉裡抽出來的瞬間,傳來“撕拉”的脆響——是結痂的皮肉被硬生生扯掉,血珠“噗”地湧出來,順著手腕往下滴。身體沒了支撐,像塊沒了骨頭的肉,重重摔在地上。
“咚”的一聲悶響,震得胸腔發疼。血和膿水在身下漫開,與地上早已凝固的血漬融成片深褐,沾著的沙礫硌進後背的傷口裡,疼得人一哆嗦。可我偏在這疼裡,又聞到了新兵連操場的味——陽光烤熱的水泥地,白楊樹的葉香,還有國旗布料被曬透的暖。
哪怕身體摔成了爛泥,那點暖,還在骨頭縫裡燒著。
花方的聲音從紅霧深處鑽出來,像隔著層灌滿水的玻璃,模糊又冰冷。每個字都裹著地下室的黴味,在潮濕的空氣裡打了個旋,才慢悠悠地落進我耳朵裡:“拖去後山,埋深點——”他頓了頓,像是想起什麼,喉結滾了滾,“彆讓野狗刨出來。”
尾音散在鐵鏈的餘響裡,帶著股碾滅最後火星的狠。我看不清他的臉,隻覺得那聲音撞在牆上,彈回來時沾了滿牆血漬的腥,像塊浸了血的冰,砸得人後頸發麻。
兩個穿黑衣服的人立刻上前,動作粗暴得像拎起袋垃圾。他們架住我胳膊時,指尖掐進了左臂的傷口裡,腐肉混著膿水被攥得“吱”地響。我想掙紮,可四肢軟得像泡透的棉絮,隻有肩膀脫臼似的疼在瘋長——鎖骨處的舊傷被扯得裂開,血順著胳膊肘往下淌,滴在地上“嗒、嗒”響,像在數著去往門口的步數。
他們拖著我往地下室門口走,我的後背在水泥地上蹭出“刺啦”聲,結痂的傷口被磨破,新血混著地上的膿水,在身後拖出條長長的血痕。那血痕是暗紅的,黏稠得像沒乾透的漆,邊緣卷著細小的皮肉渣,隨著拖拽的動作微微起伏,真像條沒斷氣的蛇,半截身子還在抽搐,跟著我往入口的黑暗裡爬。
路過雷清荷身邊時,我偏過頭,視線在血霧裡晃了晃,終於對上他的眼睛。
他還站在原地,中山裝的下擺垂得筆直,離地上的血痕隻有半寸,卻連點灰都沒沾。左手的佛珠還在轉,“嗒、嗒”聲比剛才慢了些,像在給什麼東西敲喪鐘。鏡片後的眼睛亮了下,不是光,是那潭冰水裡突然漾起的漣漪——快得像錯覺,像是在惋惜塊被鑿壞的璞玉,又像是在確認件終於完工的活計,那點情緒裡,甚至藏著絲不易察覺的……興味?
“可惜了。”
三個字很輕,裹著他指尖的檀香,混著我身上的血腥味,飄進我耳朵裡。不是歎惋,是陳述,像在說“這雨下得可惜”,或者“這茶涼得可惜”。他的視線在我臉上停了半秒,掃過我糊滿血沫的嘴角,掃過我還在滲血的眉骨,最後落在我死死瞪著的眼睛上——那裡麵大概還燃著點光,不然他不會突然撚緊了佛珠,讓“嗒”的一聲撞得格外脆。
黑衣人拖著我繼續往前走,雷清荷的影子被甩在身後,慢慢融進地下室的黑暗裡。隻有那“嗒、嗒”的佛珠聲,像條細蛇,在我耳邊追了很遠,直到入口的光亮刺得我睜不開眼,才終於被風吹散。
後山的土是浸過雨的冷。不是地窖裡的陰寒,是帶著山野氣的涼,裹著腐葉的腥、鬆針的澀,還有樹根深處滲出來的潮,往骨頭縫裡鑽。腳剛沾地時,土粒就順著褲腿往上爬,是潮濕的、帶著棱角的細砂,混著半爛的橡樹葉——葉肉早被黴啃空了,隻剩網狀的筋脈,捏在手裡像層脆紙,一撚就碎成灰,腥氣卻順著指縫往鼻尖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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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扔進坑的瞬間,我最後吸了口氣。胸腔被土壓得發悶,可那口氣裡藏著整座紅土坡:橡膠樹汁的黏漫過手背,是割膠時乳白汁液滴在手心的稠,蹭在迷彩服上三天洗不掉,太陽一曬就結成透明的殼,揭下來時帶著層細皮;野山菊的苦漫過舌尖,是雨後崖邊的花被打濕了,苦裡裹著點清冽,鄧班蹲在花叢裡抽煙,煙圈混著花香飄過來,連嗆人的煙味都變得軟和;還有那野果的甜,青黃色的皮上沾著紅土,咬開時酸得人眯眼,可咽下去沒多久,喉嚨裡就返上點蜜似的甜,像藏在石頭縫裡的泉,涼絲絲的。
這氣味像串生鏽的鑰匙,“哢嗒”一聲,捅開了記憶的鎖。
第一捧土落下來時,帶著濕冷的沉。土粒砸在臉上,小石子硌著眉骨的傷口,疼得人眼皮跳。腐葉混在土裡,像塊爛棉絮貼在臉頰,黴味鑽進鼻孔,卻蓋不住紅土坡的風——那年春天的風裹著橡膠葉的沙沙聲,吹得界碑上的國徽發亮,黃導用袖口擦著碑上的泥,說:“這土養人,也養骨頭。”
第二捧土壓在胸口。土塊比拳頭還大,砸在舊傷上“悶”地一響,疼得我猛地吸氣,卻吸進滿嘴土腥味。土順著衣領往脖子裡鑽,混著血痂的碎屑,黏得像漿糊。能感覺到土中的細根——是去年的茅草根,枯了,卻還帶著韌性,纏在鎖骨的傷口上,像鄧班當年幫我纏繃帶時,打的那個鬆了又緊的結。
第三捧土埋住了手腳。土越來越沉,像無數隻手按住四肢,把指尖往泥裡按。指甲縫裡塞滿了濕土,涼得發木,可我偏覺得有什麼在動——不是土下的蟲,是藏在骨頭縫裡的勁。像橡膠樹的氣根,在紅土坡時見過的,細得像鐵絲,卻能穿破石頭,在地下盤成網。此刻它們正順著骨髓往外鑽,帶著界碑的硬碑石的冷、刻字的棱、被雨水泡得發烏的石縫),帶著國旗的燙旗杆的鏽、紅綢的韌、被陽光曬得發燙的金邊),往更深的地方紮。
腐葉在氣根下“窸窣”碎開,岩層被鑽得“咯吱”響,可那根不斷,越紮越密,像在土裡織了張網。土還在蓋,壓得肋骨發疼,壓得喉嚨裡隻能發出“嗬嗬”的氣音,可我笑了——土是祖國的土啊,紅土坡的土、界碑下的土、新兵連操場的土,此刻全裹著我,像母親的手,把我的骨頭摟得更緊。
最後一捧土蓋住了眼睛。黑暗湧上來時,氣根終於紮穩了。它們穿過腐葉,穿過岩層,紮進地心最暖的地方,帶著紅土的腥、橡膠的黏、山菊的苦,還有那點藏在酸澀裡的甜,紮得比任何時候都深,都穩。
這一次,我和這土,成了一體。
這一次,我可能真的倒在了異國他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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