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瀾夜會三樓最東側的包廂,像隻被天鵝絨捂住嘴的鐵盒子。臨江的落地窗被三層厚的暗紋絲絨窗簾封死,簾布垂墜得像浸了水的黑綢,邊緣卻留著道指甲寬的縫——江風裹著潮氣和魚腥氣,正從那縫裡鑽進來,帶著碼頭特有的鹹澀,在米白色暗花牆紙上洇出片淺褐的痕,像誰沒擦淨的血漬。
老鬼弓著背在前頭引路,熨燙過的綢麵襯衫後背堆著三道褶子,像隻被捏住脖子的鵝。他的鱷魚皮皮鞋跟敲在米白大理石地麵上,發出“篤、篤”的脆響,節奏忽快忽慢,撞上包廂角落的黃銅落地燈時,回聲會拖出半秒的顫,像有人在暗處用骨節敲著鐵皮。走三步,他就回頭瞟一眼辛集興,眼白在昏光裡泛著瓷片似的亮,嘴角掛著半截笑,卻沒沾到眼裡——直到快走到沙發前,他突然往辛集興腰眼上戳了戳,指尖像根淬了冰的細針,正正落在那把藏在帆布腰帶裡的短刀柄上。
“山九哥,人給您帶到了。”老鬼的聲音突然軟得發黏,尾音卷著往上翹,像塊麥芽糖粘在牙上。他的腰彎得更低了,脊梁骨幾乎要折成九十度,手卻在背後給辛集興比了個口型:刀。
沙發陷在包廂最暗的角落,像塊浸了墨的海綿。四盞黃銅壁燈的光暈剛夠著沙發邊緣,昏黃的光裡浮著無數雪茄煙霧的碎粒,把上頭坐著的人影泡得發虛,隻剩半截翹起的二郎腿在光裡晃——鋥亮的牛津鞋跟磕著沙發扶手,發出“嗒、嗒”的輕響,倒比老鬼的皮鞋聲更紮耳。
聽見動靜,那人才懶懶抬了抬眼。燈光斜斜劈在他臉上,剛好把眉骨那道疤剖成兩半:月牙形的疤肉翻卷著,邊緣結著層深褐的硬皮,像片被蟲蛀過的枯葉貼在骨頭上,最尖的那頭往太陽穴爬了半寸,把那裡的皮膚扯得發緊,連帶著眼角都墜著道淺紋。
他沒起身,指尖夾著的雪茄燃得隻剩個火頭,灰柱積了兩指長,懸在半空顫巍巍的,終於“簌簌”往下掉——先落的那截掉在真絲襯衫袖口上,燙出個芝麻大的黃點;後掉的半段直接砸在珍珠母貝袖扣上,“滋”地蜷成團黑灰。那襯衫是霧藍色的,料子滑得像流水,袖口卻早被煙灰燙出五六個焦黑的洞,新添的這個洞邊還翹著絲縷焦脆的纖維,他卻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辛老板。”他開口時,聲音像從生鏽的鐵管裡擠出來的,裹著股雪茄的焦糊味,尾音磨得發糙,像是剛嚼過碎玻璃。視線從辛集興鎖骨處掃過——那裡的黑色背心被汗浸得發深,隱約能看見舊傷的輪廓——最後落在他攥緊的拳頭上,指節泛著青白,虎口那道淺疤在光裡亮得像條白蟲。
辛集興沒接話,下頜線繃得像塊冷鐵。他的目光掃過茶幾,像探照燈劈開濃霧,一寸寸碾過那些物件——
三隻水晶杯倒在描金托盤裡,杯腳還沾著半滴琥珀色殘液,順著杯壁往下爬了半寸,在光裡亮得像凝固的血痂。最底下那隻杯口磕了個豁,豁口處掛著圈油亮的痕,是唇膏混著酒液乾成的,摸上去該是黏糊糊的,像沒刮淨的血漿。
煙缸是隻黃銅豹子造型,豹口大張著,裡麵的煙蒂堆得快漫出來。過濾嘴上的口紅印被煙灰浸成暗紫,有的被碾得扁扁的,紅痕順著煙蒂紋路滲進去,像被掐斷的舌頭;有的還挺著半截,紅得發僵,像隻死不瞑目的眼。煙缸邊緣結著層焦黑的垢,是雪茄灰燒熔後凝成的,用指甲刮該會掉渣,混著點煙草的苦香。
最紮眼的是那個黑色密碼箱,方方正正蹲在茶幾中央,像塊從墳裡刨出來的鐵。箱麵是磨砂的,卻被磨出幾處亮斑,像被無數隻手攥過;黃銅鎖扣泛著冷光,鎖孔周圍磨出的白痕像被虎牙啃過,邊角的磕痕裡嵌著點暗紅,不知是鏽還是彆的什麼。
“老鬼說你想做筆買賣。”
山九終於動了。沙發被他起身的力道壓得“吱呀”一聲,像頭被踩了尾巴的獸。他個子不過五尺半,站起來卻像座矮山,肩膀把壁燈的光暈撞出個凹痕,投在地上的影子毛茸茸的,像頭弓著背的熊。
他往辛集興跟前挪了兩步,每一步都讓地毯陷下去個淺窩。空氣裡突然湧來股怪味——先是廉價古龍水的甜膩,像打翻的香脂盒,緊接著被雪茄的焦苦撞碎,混著他身上的汗餿氣,纏成股刺鼻子的味,像把浸了糖水的燒紅烙鐵。
“三十萬,五斤rkb1。”山九伸出三根手指,指節粗得像老槐樹根,指甲縫裡嵌著黑泥,泥裡還裹著點暗紅的渣,像沒擦淨的血。他的拇指在食指關節上蹭了蹭,那裡結著層硬繭,“替我打一場拳。”
辛集興的視線還釘在密碼箱上,鎖扣的冷光映在他瞳孔裡,像塊碎冰。他喉結滾了滾,聲音從牙縫裡擠出來,帶著點拳台地板的沙粒感:“對手?”
“黑市拳王,‘瘋狗’。”山九突然笑了,嘴角往耳根扯,露出顆金牙,在昏光裡閃得像塊碎玻璃。那金牙邊緣缺了個角,想來是被人一拳砸的,“上周在碼頭倉庫,把個泰國佬的胳膊反擰成麻花,現在那孫子還在醫院哭,醫生說接回去也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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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著,突然往前湊了半尺,疤臉幾乎貼到辛集興鼻尖。眉骨那道月牙疤在光裡凸起來,像片乾枯的蛇鱗,呼吸噴在辛集興臉上,帶著股煙酒混著胃酸的餿味:“你要是怕了,現在轉身走,我當沒見過你。”
最後幾個字說得極輕,卻帶著股碾碎骨頭的勁,像腳邊的地毯突然長出尖刺,往人腳心裡紮。
拳台那盞劣質氙氣燈的光突然在辛集興腦子裡炸開。不是柔和的亮,是帶著青灰冷意的刺,像根冰錐紮進太陽穴——他甚至能“看見”燈光裡浮動的塵埃,像無數細小的玻璃碴,正往視網膜裡鑽。
記憶跟著翻湧上來。穿藍背心的新人被擺拳掃中眉骨時,血珠是斜著飛的,三顆,一顆濺在圍繩的黑海綿套上,洇開個暗紅的點;一顆彈在台角的防撞墊上,順著裂口鑽進棕繩糾結的芯裡,像條小蛇;最後一顆落在他手背上,當時他正扶著圍繩,血珠在虎口那道舊疤上滾了半圈,才被汗衝成淡紅的痕。
圍繩的海綿套也在眼前晃。黑色人造革磨出的白茬翹著,像沒剪的指甲,裡麵的棉絮鬆垮垮地鼓出來,黃得發褐,還沾著點黑黴斑——是陳年汗漬滲進去漚的,湊近了能聞見股餿味,混著橡膠老化的腥氣。他甚至能想起自己後背抵著圍繩時,海綿套被壓出淺窩的觸感,軟塌塌的,像按在塊發潮的麵包上。
鎖骨窩裡的暗漬也跟著發燙。紅土混著汗,在皮膚褶皺裡洇出片不規則的痕,邊緣暈成模糊的圈,像道沒畫完的符咒。那土是格鬥俱樂部地麵的紅土,被他某次訓練摔在台上時蹭的,混著血和汗捂了半宿,才在骨窩處結下這層洗不淨的印子,摸上去糙得像砂紙。
喉結猛地滾了滾,像有塊燒紅的鐵從喉嚨滑下去,燙得氣管發緊。他盯著山九那顆缺角的金牙,聲音從齒縫裡擠出來時,帶著股紅土坡的沙粒感,每個字都磨得發澀:“時間。”
“明晚子時。”山九的手拍上來,五指像鐵鉗扣在辛集興的肩窩。那力道帶著股碾勁,不是平拍,是往骨頭縫裡按,辛集興能感覺到三角肌的筋猛地抽了下,像被鈍刀剜了下,“碼頭倉庫,老地方。”
他的拇指在辛集興肩胛骨上碾了碾,那裡有道舊傷的疤,是當年被走私船的鐵錨劃的。“贏了,箱子裡的東西——”他往茶幾那邊偏了偏下巴,黃銅鎖扣在昏光裡閃了下,“連箱子帶底,全歸你。”
頓了頓,他突然鬆開手,轉身往窗邊走。天鵝絨窗簾被他掀開道縫,江風“呼”地灌進來,帶著股衝人的腥氣,像剛從魚肚子裡撈出來的濕抹布。“輸了——”他的聲音裹在風裡飄過來,冷得像冰碴,“你知道江裡的魚什麼樣。”
窗簾縫裡漏出的光落在他側臉,眉骨的疤泛著青白。“去年夏天,有個欠賬的小子跳了江,三天後撈上來,手腕上的金表還在,表鏈卡著半條魚腸。”他笑了聲,金牙在暗裡亮得瘮人,“那些魚,餓了快一年了。”
倉庫的鐵皮頂早鏽成了塊爛鐵,雨點砸在上麵,動靜分得清清楚楚——豆大的雨珠撞上去是“劈啪”脆響,像誰用指甲蓋彈鐵皮;瓢潑似的雨線掃過來,就是“咚咚”的悶響,像有人舉著榔頭往死裡砸。鏽穿的窟窿裡漏下些碎雨,落在梁上懸著的碘鎢燈上,“滋啦”一聲冒白煙,燈泡忽明忽暗地閃,光線下的塵埃全活了,混著鐵鏽的紅粉、牆角黴斑的灰絮,在半空擰成股渾濁的旋,像條被攪起的泥水河。
拳台是臨時焊的鐵架子,鋼板接縫處的焊疤鼓得老高,像沒長齊的骨頭。鋪在上麵的海綿墊薄得透光,邊緣卷著毛邊,露出裡麵發黃的棉絮,被汗漬浸成深褐色,湊近了能聞見股餿味,混著鋼板鐵鏽的腥氣,像塊泡在陰溝裡的破棉絮。腳踩上去,焊點的尖棱直接硌進腳心,麻絲絲的疼,稍一挪步,底下的鋼板就“咯吱——咯吱”地響,不是連續的聲,是頓一下、再錯半分的澀響,像有人攥著兩根斷骨在慢慢磨。
辛集興赤著腳站在台中央,光腳底板貼在海綿墊上,能數清底下三道最尖的焊疤。他沒穿背心,古銅色的皮膚在昏黃的燈光下泛著層薄汗,像抹了層油。肌肉繃得緊實,不是健身房裡練出的虛塊,是常年實戰撞出來的硬棱——三角肌像塊削過的石頭,腹直肌的溝壑裡還嵌著點紅土渣,是今早從格鬥俱樂部帶來的。左肩那道刀疤最顯眼,五寸長,從三角肌爬到鎖骨邊,疤肉翻卷著,像條曬乾的蛇,此刻隨著呼吸輕輕動,疤尖的皮膚被扯得發白,露出底下淡紅的新肉。
對麵的“瘋狗”已經在喘粗氣了。他比辛集興高出小半頭,肩寬得能把燈光擋出半片陰影,胳膊粗得像浸了水的檁條,小臂上的青筋暴得老高,像纏了圈青蛇。胸口的護心毛糾結成坨,沾著層黏糊糊的東西,說不清是汗還是口水,黑黢黢的團在那兒,隨著呼吸一鼓一鼓,像塊發臭的海草。眉骨是塌的,左邊顴骨比右邊高半截,想來是被打裂過沒長好,鼻梁歪向嘴角,鼻孔裡塞著的棉球早被血浸透,紅得發黑,順著人中往下淌,把嘴唇染成片紫黑,像剛啃過生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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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拳頭捏得死緊,指關節泛著青灰,虎口的老繭厚得像層牛皮,砸在自己大腿上“砰砰”響,每下都帶著股狠勁,像是在敲誰的腦袋。牙床咬得咯吱響,唾沫星子順著嘴角飛,眼睛瞪得滾圓,眼白裡布滿血絲,直勾勾地盯著辛集興的臉,像條餓瘋了的野狗看見塊肉。
觀眾席在鐵皮棚子底下鬨成鍋粥。條凳被踩得“吱呀”叫,有人把空酒瓶往地上摔,“哐當”一聲,玻璃碴子濺到前排人的褲腿上,惹來陣罵娘聲。押注的喊聲裹著汗臭和劣質白酒的味往拳台上湧——“瘋狗弄死他!”“老子押了五千在瘋狗身上!”“那小子細皮嫩肉的,撐不過三回合!”粗野的笑罵混著唾沫星子飛,有個光著膀子的壯漢往台上啐了口濃痰,黃痰劃過燈光,落在辛集興腳邊半尺遠的海綿墊上,洇出個濕痕。
碘鎢燈突然“滋”地響了聲,亮得晃眼。辛集興眯了眯眼,看見“瘋狗”喉結滾了滾,嘴角咧開個笑,露出顆缺角的黃牙——那是去年咬掉對手耳朵時崩的。
“開始!”
裁判的吼聲像塊燒紅的鐵扔進冰水裡,在倉庫的鐵皮穹頂下炸開。頭一聲撞在鏽穿的鐵皮上,彈回來的回聲帶著金屬共振的顫,“嗡”地裹著雨點砸向人群;第二聲鑽進觀眾的喉嚨,把所有賭咒和口哨都劈成了碎片。最後那點尾音纏在碘鎢燈的電線裡,讓燈泡又“滋啦”閃了下,光線下,“瘋狗”的影子突然脹大了半圈。
“瘋狗”沒等回聲落地就動了。他的腳像釘錘砸進鋼板縫,“咚”的一聲,整個人帶著股腥臊味撲過來——不是跑,是四肢著地似的躥,膝蓋在海綿墊上磕出悶響,後背的肌肉擰成坨疙瘩,像頭被激怒的公熊。右拳攥得指節發白,帶著破風的銳響掃向辛集興麵門,拳頭上的汗珠子被甩成星子,指甲縫裡的黑泥看得清清楚楚,混著點暗紅的渣,不知是血還是彆的什麼。
辛集興的瞳孔縮了縮。他沒退,反而猛地沉腰,脊椎像根被壓彎的鋼條,膝蓋帶著全身的力道往上頂——不是直挺挺地撞,是擰著轉了半寸,剛好磕在“瘋狗”膝彎最軟的那處筋上。與此同時,左手像鐵鉗扣住對方的手腕,指腹掐進“瘋狗”虎口的老繭裡,那層硬殼下的肌肉正在突突跳;右手順著對方胳膊內側滑上去,指尖碾過黏糊糊的汗和糾結的體毛,精準地卡在肘關節的褶皺裡,拇指頂住鷹嘴突,食指扣住肱骨內髁——巴西柔術裡最陰狠的“十字固”起手式,快得連碘鎢燈的光都沒追上。
“瘋狗”的拳頭擦著辛集興的眉骨飛過去,帶起的風掀得他額前碎發貼在臉上,拳風裡的腥臭味鑽進鼻孔,像吞了口爛魚。膝彎的劇痛讓他喉結猛地滾了滾,吼聲從胸腔裡炸出來,不是人的聲音,是被夾了尾巴的狼嚎,震得倉庫的鐵皮都在顫。沒等這聲吼落地,他的左拳已經砸向辛集興的肋骨,拳麵繃得像塊鐵板,帶著要把骨頭砸碎的狠勁。
辛集興借著下沉的慣性往左側滾。肩膀先著地,海綿墊的糙麵蹭得皮膚發疼,他卻像沒察覺,滾到“瘋狗”身側時,右手突然發力——不是往外掰,是往自己懷裡帶,同時左手死死按住對方的手腕往反方向擰。
“咯吱——”
先是筋腱被扯斷的澀響,像濕抹布被生生撕開。緊接著,“哢嚓!”一聲脆響,又悶又硬,像有人拿斧頭劈斷了凍硬的樹枝。
“瘋狗”的吼聲突然卡住了,像被什麼東西堵在了喉嚨裡。他的右胳膊以一個詭異的角度往外撇,肘關節處的皮膚鼓起來個包,白森森的骨頭尖頂得皮肉發亮,血順著指尖往下滴,砸在鋼板上“嗒、嗒”響,比雨點聲更清楚。
觀眾席的哄笑像被掐斷的電線,戛然而止。剛才還飛著唾沫星子的賭徒們突然僵住,有人舉著酒瓶的手懸在半空,有人張著嘴沒來得及罵出的話卡在喉嚨裡,隻剩下一片“嘶嘶”的倒抽冷氣聲,混著雨點砸鐵皮的“劈啪”聲,像群被捏住脖子的青蛙。
“瘋狗”的慘叫這才炸開。不是痛呼,是破鑼似的嘶吼,從喉嚨深處滾出來,帶著股血腥味,撞在倉庫的鐵皮頂上進濺開來。第一聲尖得能刺破耳膜,把碘鎢燈震得“嗡嗡”晃;第二聲就啞了,像被砂紙磨過的鐵皮,混著骨頭碴摩擦的“咯吱”聲;最後那點氣音拖著尾,像頭被按在砧板上的豬,血沫子順著嘴角往下淌,在下巴上掛成串,滴在海綿墊上“嗒嗒”響,比雨點還密。
他的右胳膊徹底耷拉下來,肘關節處拱起個詭異的包,皮膚被撐得發亮,像塊要裂開的白蠟。骨頭碴刺破的地方,露出點帶著血絲的慘白,血順著指尖往下淌,不是流,是湧,剛落在墊上就洇開,紅得發黑,像朵被踩爛的罌粟,瓣子往四周蜷。
辛集興沒給“瘋狗”哼第二聲的機會。他起身時腰腹猛地一擰,像條繃緊的鋼索突然回彈,右膝帶著全身的力道往上頂——不是直挺挺的撞,是泰拳裡最陰狠的“提膝”,膝蓋骨精準地磕在“瘋狗”的下巴上。“嘭”的一聲悶響,“瘋狗”的下頜骨像被重錘砸過,往右側歪了半寸,頭猛地往後仰,頸椎發出“咯吱——”的響,不是連續的聲,是頓一下、再錯半分的澀響,像生鏽的合頁被生生拽開,後腦勺差點貼到後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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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等“瘋狗”的身體晃穩,辛集興的左肘已經到了。不是直來直去的硬砸,是從腰到肩擰出個圓弧,手肘帶著旋轉的勁,像把淬了冰的斧頭,“呼”地劈向“瘋狗”的胸口——跆拳道裡的“旋風肘”,看著花哨,實則藏著寸勁,肘尖剛好落在心臟左側半寸的地方。
“噗”的一聲悶響裡裹著骨頭錯位的脆響。“瘋狗”的胸口猛地往下陷了塊,像被重錘砸過的麵團,他的眼睛突然瞪得滾圓,喉嚨裡發出“嗬嗬”的氣音,像漏了氣的風箱。
然後他就倒了。不是軟塌塌地癱,是直挺挺地往後摔,後背砸在鋼板上發出“咚”的巨響,震得整個拳台都在顫,海綿墊下的焊疤硌得他後背皮肉抽搐。四肢像斷了線的木偶,胳膊腿往不同的方向撇,右手還在無意識地抽搐,手指蜷了又伸,抓不住任何東西。
“瘋狗”張著嘴,卻發不出聲。嘴角的血沫子越湧越多,混著兩顆帶血的碎牙湧出來,順著下巴往脖子裡鑽。他的眼睛瞪得快要從眼眶裡凸出來,瞳孔裡還映著碘鎢燈的光,像兩團快滅的火星,最後那點光慢慢暗下去,隻剩下片死灰。血從他身下漫開,順著海綿墊的紋路爬,把鋼板的焊點泡成暗紅,像張剛繡好的血網,網住了他攤開的手腳。
碘鎢燈突然“滋啦”一聲爆亮,燈絲在玻璃罩裡燒得發白,光像把淬了火的刀,劈在拳台上。辛集興渾身的汗珠子被照得透亮,順著肌肉的溝壑往下淌——從鎖骨窩滑到腹肌的棱縫裡,再滴落在海綿墊上,暈開一小片濕痕,像剛潑上去的油。後頸的汗珠掛在發茬上,被光映成細小的銀珠,稍一動就墜下來,砸在肩頭那道刀疤上,順著疤紋往肘彎爬。
他站在拳台中央,胸口起伏得厲害,每口氣吸進來都帶著倉庫的腥鏽味,吐出去時裹著股濃得化不開的血氣——是“瘋狗”的血混著自己的,剛才被對方指甲刮破的右手虎口還在滲血,血珠順著指縫往下滴,落在鋼板上“嗒嗒”響,比觀眾的呼吸聲還清晰。那道劃痕不深,卻紅得刺眼,血沫子在指腹的老繭上結了層薄痂,看著倒像塊沒擦淨的紅土。
觀眾席的死寂像塊浸了水的棉絮,壓得人喘不過氣。三秒,頂多三秒,突然炸了鍋。“贏了!這小子贏了!”嘶吼聲撞在鐵皮頂上,把雨點的“劈啪”聲都蓋了過去。有人把遝皺巴巴的紙幣往台上扔,十元、五十元的票子打著旋飄下來,邊角卷著,沾著油漬和汗漬;硬幣“叮叮當當”地砸在鋼板上,滾得到處都是,有的還沾著點黑泥,是從觀眾的鞋底蹭下來的。這場肮臟的雨落在辛集興腳邊,他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地上的“瘋狗”像堆被踩爛的肉,血還在往外漫,把海綿墊浸成深褐,順著台沿往下滴,在倉庫的水泥地上積成小小的水窪。辛集興的目光從那攤血上掃過,沒作半分停留,徑直越過攢動的人頭——那些漲紅的臉、扭曲的笑、攥緊票根的手,在他眼裡都成了模糊的影子。
他的視線釘在倉庫門口的陰影裡。山九就靠在鏽跡斑斑的鐵門框上,左手插在西裝褲袋裡,右手夾著根煙,火光在黑暗裡明明滅滅,把他眉骨的疤照得忽明忽暗。煙圈從他嘴裡吐出來,混著門外的雨氣,在門框邊打了個旋就散了。
辛集興的眉骨輕輕動了動。那道從眉峰劃到太陽穴的舊疤,在碘鎢燈的強光下泛著青白的冷光,像塊嵌在皮肉裡的碎玻璃。他沒說話,甚至沒動,可那道疤的每一寸起伏都在說——
黑色密碼箱,三十萬,五斤rkb1。
該給我了。
空氣裡的血腥味突然變重了,混著觀眾的汗臭和遠處江風的腥氣,在拳台中央凝成股沉甸甸的東西,壓得人喉頭發緊。隻有鐵皮頂的雨聲還在響,像在替這場無聲的對峙敲著拍子。
後頸的劇痛來得比閃電還快。不是鈍器的砸擊,是帶著灼燙的銳痛——像根燒紅的鐵釺子從後頸窩猛地紮進去,燙得皮肉“滋啦”作響,痛感順著脊椎往上爬,瞬間竄進天靈蓋。先是一陣麻痹,後頸的肌肉像被燒熔的蠟,軟得提不起勁;緊接著,尖銳的疼炸開,神經末梢像被點燃的引線,順著胳膊腿往指尖竄,指尖突然發麻,像攥住了團冰碴子。
辛集興的眼前先白後黑。碘鎢燈的強光在視網膜上燒出個亮斑,亮得像要把眼球燙穿,緊接著,那片白裡湧進無數黑影,像被攪渾的墨汁,旋轉著往中間縮。他想站穩,膝蓋卻突然卸了力,像被人從後麵鋸斷了腿骨,“咚”地往地上跪——膝蓋撞在鋼板上的瞬間,震得牙床發麻,後槽牙像是要碎在嘴裡。
倒下的過程被拉得很長。他看見自己的影子在海綿墊上歪歪扭扭地晃,像條被踩住尾巴的蛇;看見“瘋狗”的血順著墊縫往他手邊淌,紅得發黑,帶著股鐵鏽的腥氣。然後,山九的臉從上方壓了下來。
山九的臉在昏光裡像塊發黴的肉。眉骨的疤被碘鎢燈照得發亮,疤肉翻卷著,像片泡發的木耳;嘴角咧開個笑,不是笑,是嘴角往耳根扯,露出那顆缺角的金牙,在光裡閃得刺眼——金牙上還沾著點暗紅的渣,不知是煙漬還是彆的什麼。他的眼睛眯著,眼白裡的血絲像爬滿了蟲子,死死盯著辛集興的臉,那眼神裡沒有贏拳的快意,隻有種貓捉老鼠的殘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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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以為……”山九的聲音裹在雨裡飄過來,像從生鏽的鐵皮管裡擠出來的,每個字都磨得發糙,“真能帶走東西?”
尾音還沒落地,耳鳴的“嗡嗡”聲就湧了上來。不是單純的響,是無數根細針在耳膜上鑽,把山九的話拆成碎片。辛集興想罵,喉嚨卻像被堵住了,隻能發出“嗬嗬”的氣音,像頭快死的野獸。
“雷總想見你。”山九又說。這五個字說得極輕,卻帶著股冰碴子的冷,順著辛集興的耳道往裡鑽,凍得他腦仁發疼。
意識開始往下沉。像掉進了冰水裡,四肢越來越沉,眼皮重得掀不開。但手指還在動——是本能,是不甘心。指尖在鋼板上胡亂抓著,先是摸到塊黏糊糊的東西,是“瘋狗”的血混著汗,滑得像鼻涕;再往旁邊挪半寸,突然觸到個鋒利的邊緣。
是塊碎玻璃。啤酒瓶的碴子,邊緣磨得不算尖,但足以劃破皮膚。辛集興的指腹死死摁住玻璃碴,想攥緊——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虎口的舊疤被扯得生疼,血珠從劃痕裡滲出來,滴在玻璃上,紅得像要燒起來。可胳膊軟得像煮過的麵條,肌肉根本不聽使喚,玻璃碴從指縫裡滑出去,“叮”地撞在鋼板上,聲音清得像顆牙掉在地上。
最後一眼,他看見山九抬起了腳。鋥亮的皮鞋底往他後頸壓過來,鞋跟的鐵掌閃著冷光。然後,徹底的黑湧了上來,把雨聲、血腥味、山九的笑都吞了進去。
再次睜開眼時,眼皮像粘了層膠,費了好大勁才掀開條縫。最先撞進眼裡的是天花板——暗金色的纏枝紋在米白底色上盤繞,紋路深得能卡進指甲,被頭頂的水晶燈照得泛著層冷光,像誰把整條金鏈拆開,一片片貼在了頂上。
那盞水晶燈足有桌麵大,上千顆切割麵玻璃墜在黃銅架上,最底下的那顆足有拳頭大,折射的光斜斜劈下來,在地板上投出細碎的亮斑,像撒了把碎鑽。可光裡浮著的不是塵埃,是雪茄煙霧凝成的霧,白中帶黃,在光束裡緩緩旋,像條被困住的蛇。空氣裡的味更複雜:最頂頭是古巴雪茄的焦香,帶著點橡木桶的沉;中間裹著意大利真皮沙發的蠟味,混著地板蠟的甜;最底下藏著股冷冽的古龍水,像淬了冰的雪鬆,把所有暖味都壓得低低的——整間屋子像座沉在深海的宮殿,華麗,卻透著股能溺死人的冷。
辛集興動了動手指,手腕立刻傳來鑽心的疼。他被綁在張檀木椅子上,椅子扶手的雕花硌著後背,木頭的紋路裡還嵌著點暗紅,像陳年的血漬。勒住手腕的是浸過蠟的麻繩,蠟層磨得發亮,卻在貼近皮膚的地方翻著毛邊,粗糲的纖維已經嵌進肉裡。血從磨破的地方滲出來,順著麻繩的縫隙往下爬,滴在椅子的木紋裡,洇成細細的線,像蚯蚓在往木頭深處鑽。他試著掙了掙,麻繩立刻往骨頭裡陷,疼得他太陽穴突突跳,後頸被打中的地方又開始發木,像壓著塊冰。
“醒了?”
男人的聲音從斜前方飄過來,不高,卻帶著股碾過碎石的糙。第一個字撞在真皮沙發上,彈回來的回聲帶著點皮革的顫;第二個字落在水晶燈的玻璃墜上,碎成幾片,鑽進辛集興的耳朵裡,像生鏽的鐵門被人用指甲慢慢刮。
辛集興抬眼,視線過了好一會兒才聚焦。沙發陷在房間最暗的角落,像塊浸了墨的絨布。上頭坐著的男人穿件黑色西裝,肩線挺得像塊鋼板,袖口露出的白襯衫熨得沒有一絲褶,銀質袖扣在光裡閃了下,刻著極小的家族紋章。他左手搭在扶手上,腕骨處露出塊百達翡麗腕表,表盤是墨色的,邊緣有道指甲蓋長的劃痕,像被什麼硬物狠狠硌過,把原本的亮麵刮得發烏。
最紮眼的是他右手夾著的雪茄。煙灰積了半寸長,顫巍巍地懸著,卻始終沒掉,火光明明滅滅,把他的臉照得忽明忽暗。光線亮時,能看清他鼻梁上那道疤——從左眉骨往下,斜斜劃過眼角,直抵鼻翼,疤肉往裡陷著,像條凍硬的蛇趴在骨頭上。最淺的地方隻比皮膚深半分,最深的地方能看見點發白的筋膜,想來是當年子彈擦過時,連皮帶肉剜掉了一小塊。
是雷清荷。
辛集興的喉結滾了滾。傳聞裡那個三年前還在碼頭扛貨,三年後就用槍指著對手腦袋壟斷半城走私生意的狠角色;那個把親弟弟沉進江裡,隻因為對方私藏了半箱貨的雷清荷。此刻他眼皮半耷著,睫毛在眼下投出片青影,看似漫不經心,可夾著雪茄的手指沒動過分毫,連煙灰的弧度都沒變——這種人,最擅長在平靜裡藏著刀。
雪茄的火光又亮了亮,把雷清荷嘴角的弧度照得清楚。不是笑,是嘴角往耳根扯了扯,露出點白牙,像野獸在打量獵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