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九說你很能打。”
雷清荷往肺裡吸了口煙,再吐出來時,煙霧在他麵前凝成團白影,被水晶燈的光劈成細碎的縷。他的眼藏在煙後,深得像沒底的潭,瞳仁裡映著雪茄的火光,明明滅滅地晃,“泰拳十段,巴西柔術紅帶,跆拳道黑帶……”他的指腹在雪茄煙身上碾了碾,把焦黑的煙灰蹭成粉末,“倒是塊好料,可惜了,沒生在擂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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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落時,他的指節開始在真皮沙發扶手上敲。不是亂敲,是極規律的節奏——三輕,兩重,指尖磕在扶手的荔枝紋上,發出“篤、篤、篤、咚、咚”的響,像有人在暗處轉保險櫃的密碼盤,每一下都敲在人心尖上。
“你哪條道上的?”他突然停了敲,雪茄往煙灰缸邊靠了靠,火星燙著空氣,發出“滋滋”的輕響,“還是說——”火光在他鼻梁的疤上晃了晃,那道蛇似的舊傷突然亮起來,“你是警察?”
辛集興沒說話。喉結在脖頸間滾了半圈,像吞了顆裹著沙的石子,硌得喉嚨發緊。後頸被打中的地方還在疼,不是表皮的灼痛,是往骨髓裡鑽的鈍痛,像有根生鏽的鐵釘子紮在那裡,每動一下,就往深處擰半分。他的目光落在雷清荷的皮鞋上——手工定製的牛津鞋,黑色漆皮擦得能照見人影,可鞋頭內側沾著點暗紅的泥,不是城裡的灰黑,是帶著沙粒的赭石色,和紅土坡崖邊的土一個模樣。
“不說話?”
雷清荷笑了。那笑聲從喉嚨深處滾出來,裹著雪茄的焦糊味,像堆受潮的舊報紙被點燃,“嘶嘶”地響,還帶著股嗆人的煙火氣。“是怕說錯話,還是根本編不出詞?”他突然把雪茄往純銀煙灰缸裡摁,動作重得像在砸什麼,“啪”的一聲,火星濺起來,落在缸沿上,燙出幾個黑點點。
“我這兒有不少讓硬骨頭開口的法子。”他站起身,西裝下擺掃過沙發扶手,帶起股冷冽的古龍水味,“比如把你那身本事,拆成零件。”
說罷,他突然俯身,西裝前襟的褶皺裡滑出枚銅製打火機,“當”地砸在波斯地毯上,悶響裹著絨毛的軟,像塊石頭掉進了棉花堆。他沒去撿,指尖反而往辛集興的膝蓋戳過來——不是用力戳,是極輕地碰,指腹貼著褲子布料,卻帶著股冰碴子似的冷,“泰拳靠膝撞是吧?”
指尖在髕骨上碾了碾,像在估量骨頭的硬度。“把髕骨敲碎,用錘子,一下一下地敲,”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像在說什麼私密事,“碎成八瓣,你這輩子就隻能跪著走,再想提膝撞人?連站起來都難。”
沒等辛集興反應,他又伸手扯了扯綁著辛集興手腕的麻繩。蠟浸的繩子“咯吱”響了聲,往肉裡陷得更深,磨破的皮膚滲出新鮮的血,順著麻繩的紋路往下爬,在檀木椅的扶手上積成小小的血珠。“巴西柔術玩關節?”他的指尖劃過辛集興的肘關節,那裡的皮膚因為用力掙紮,已經泛出青紫色,“卸了你的肘關節,不用多大力氣,找根鐵棍一彆就成。到時候你那紅帶,留著擦腳都嫌硬。”
最後,他的目光停在辛集興眉骨的疤上。那道舊傷在水晶燈的光裡泛著青白,像塊嵌在皮肉裡的碎玻璃,邊緣的皮膚被常年蹭得發皺,還沾著點沒洗淨的紅土渣。雷清荷的指尖抬起來,懸在疤上方半寸處,沒碰,卻帶著股逼人的寒氣,“或者,在你這道疤旁邊再劃道新的。”
他的指尖順著眉骨往斜下方劃,像在空氣裡模擬刀鋒的軌跡,“從額頭開始,一直劃到下巴,把臉劈成兩半。”雪茄的餘味噴在辛集興臉上,帶著股煙草的苦,“讓黃導泉下看看,他當年總說可惜的這張臉,現在成了什麼樣。”
提到黃導的瞬間,辛集興的下頜突然繃緊,咬肌突突地跳。後頸的疼痛猛地加劇,像那根生鏽的釘子被人狠狠捶了下,眼前瞬間發黑。他能感覺到麻繩勒進肉裡的疼,能聞到自己血的腥氣,還能聽見雷清荷指尖懸在眉骨上方的呼吸聲——輕得像條吐信的蛇,正等著咬下去。
提到黃導的瞬間,辛集興的肩膀像被無形的手猛拽了把,驟然繃緊。三角肌的硬棱突突地跳,斜方肌繃成道鐵線,連帶著後頸的肌肉都往一塊兒縮,像張被拉到極致的弓,弦隨時都能崩斷。
浸過蠟的麻繩本就勒得肉疼,這猛地一掙,粗糙的纖維直接嵌進破皮的地方,“刺啦”一聲磨開道新口子。血珠順著繩縫往外湧,先是小顆小顆地墜,砸在檀木椅的扶手上,濺開半指寬的紅,像滴在木頭上的漆;接著彙成細流,順著扶手的雕花紋路往下爬,在凹槽裡積成小小的血窪,映著水晶燈的光,亮得刺眼。
“我不是警察。”
這句話從齒縫裡擠出來時,帶著股鐵鏽的腥氣。辛集興的牙關咬得死緊,下頜線繃成道冷硬的棱,喉嚨裡像卡著塊燒紅的鐵,每個字都磨得發澀。他沒看雷清荷,視線死死釘在自己滴血的手腕上,血珠墜在檀木的深色木紋裡,像朵剛綻就蔫了的花。
“哦?”
雷清荷挑了挑眉,眉骨的皮肉往上堆了堆,把鼻梁那道疤扯得更明顯了。他彎腰撿起地毯上的銅製打火機,指腹在冰涼的金屬殼上蹭了蹭,打火機在掌心轉了個圈,防風罩的紋路硌著他的老繭,發出細碎的“沙沙”聲。
“那你是什麼?”他的指尖突然停住,打火機的火苗“噌”地竄起來,藍焰舔著他的指腹,卻沒燒著——他捏得極穩。火光在他眼底晃了晃,映出點殘忍的笑,“替黃導來討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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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頓了頓,把打火機“啪”地合上,火苗滅得乾脆。“他啊,”聲音輕得像說天氣,尾音卻卷著冰碴子,“被我們埋在後山的鬆樹林裡,離那棵歪脖子鬆樹不遠。現在這時候,估計骨頭都被野狗刨得差不多了吧。”
辛集興猛地抬眼。瞳孔驟然縮成針尖,眼底的平靜瞬間碎了,像塊被砸裂的冰。剛才還緊繃的肩膀突然垮了半寸,不是鬆弛,是被這句話砸得發虛,連帶著呼吸都漏了半拍。後頸的舊傷又開始抽痛,像有把鈍刀在裡麵攪動,疼得他眼前發黑。
“我不是警察。”
他又說,聲音比剛才低了八度,像塊浸了水的石頭沉進冰窖。尾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不是怕,是被那“野狗刨骨”的話剜得生疼。指節在麻繩裡攥得發白,虎口的舊疤被磨得發燙,血和汗混在一塊兒,把繩結浸得黏糊糊的。
雷清荷盯著辛集興看了足有半分鐘。水晶燈的光在他鼻梁的疤上明明滅滅,那道蛇似的舊傷像活了過來,隨著他眨眼的動作輕輕蠕動。指間的雪茄早滅了,灰柱卻還頑固地懸著,直到他喉結滾了滾,才“簌簌”落在西裝褲的膝蓋處——他竟像沒察覺,目光始終沒離開辛集興的臉,從眉骨的疤掃到緊抿的唇,再落到被麻繩勒出血的手腕,像在掂量一塊鐵的硬度。
突然,他捏著打火機的手揚了揚。那枚銅製打火機殼上刻著細密的回紋,邊角被磨得發亮,此刻“啪”地砸在紅木茶幾上,聲音脆得像冰裂。火星子從熄滅的雪茄頭蹦出來,落在光可鑒人的桌麵上,燙出個幾乎看不見的黑點兒。
“有意思。”
雷清荷站起身。定製西裝的肩線挺得像兩塊切割精準的黑鐵,衣擺隨著動作掃過真皮沙發的扶手,帶起股冷冽的雪鬆古龍水味,混著未散的雪茄煙味,像把淬了冰的刀。他的皮鞋踩在地毯上,絨毛吸走了所有聲響,卻讓空氣裡的壓迫感更重了——像一頭豹子踮著腳靠近,明明沒聲,卻能讓人聽見自己心臟撞肋骨的“咚咚”聲。
“雷朵缺個能鎮場子的。”他的聲音比剛才沉了些,帶著種不容置疑的篤定,指尖往窗外偏了偏,那裡是沉沉的夜,“碼頭倉庫的黑拳台太窄,容不下你這身本事。留下來,比打一場拳賺得多——多到你能把那破格鬥俱樂部買下來,再澆上汽油燒了。”
辛集興的眉骨輕輕跳了跳。不是明顯的動作,是眉峰處的肌肉往起攢了半分,又迅速鬆開,像被風吹動的草。他的睫毛垂著,在眼下投出片青影,遮住了瞳孔裡的情緒,隻有緊咬的牙關泄露了些什麼——下頜線繃得像塊冷鐵,連脖子上的青筋都隱隱浮了浮,像條要破皮膚而出的青蛇。呼吸比剛才沉了,每口氣吸進來,都帶著檀木椅的清香和自己血的腥氣,在肺裡打了個轉,又緩緩吐出去,沒接一個字。
“當然,”雷清荷往前挪了兩步,皮鞋尖離辛集興的膝蓋隻剩半尺,“得有投名狀。”
他說這話時,身體微微前傾,西裝領口的銀質領針在光裡閃了下,針尾的小鑽映出辛集興被綁的手腕。距離太近了,近得能看清他胡茬根部的青黑,能聞到他呼吸裡混著的威士忌味——不是廉價的嗆,是陳年橡木桶的醇,裹著雪茄的焦,像杯淬了毒的酒。
“證明你不是警察,”他的聲音壓得極低,氣音擦著辛集興的耳廓過去,帶著點癢,卻比冰還冷,“也不是來報仇的。”
彎腰的瞬間,他襯衫第二顆紐扣鬆了半圈,露出鎖骨處塊淺褐色的斑——是舊槍傷,子彈從這邊進去,沒穿過去,在肉裡留了個永恒的印記。辛集興的目光落在那斑上,突然想起黃導左胸的疤,也是這樣的形狀,隻是更深,更暗,像朵開敗了的花。
雷清荷的指尖突然懸在辛集興眉骨的疤上方,沒碰,卻帶著股逼人的寒氣。水晶燈的光順著他的指縫漏下來,在那道舊傷上投下細碎的影,像撒了把碎玻璃。空氣裡的皮革味、血腥味、古龍水味纏成一團,壓得人喘不過氣,像有隻無形的手,正扼住誰的喉嚨。
走廊裡的腳步聲先鑽了進來。不是皮鞋的脆響,是厚重的膠底鞋碾過地毯的“沙沙”聲,混著拖拽重物的摩擦音,像有人拖著袋潮濕的沙子往屋裡走。緊接著,那扇雕花木門被“吱呀”一聲推開——門軸鏽得厲害,每動一下都發出牙酸的摩擦聲,帶著股陳年的木頭腥氣。
山九堵在門口,像尊黑鐵塔。他的綢麵襯衫皺得像團揉過的紙,領口沾著塊暗紅的漬,不知是血還是酒。左手死死攥著麻袋口的麻繩,右手撐著門框喘氣,喉結滾得像頭剛跑完山路的牛。麻袋在他腳邊扭來扭去,粗麻布被撐得鼓鼓囊囊,邊緣磨出的毛邊掛著幾根乾草,還沾著點碼頭的黑泥,一看就是從泥地裡拖過來的。
“雷總,人帶來了。”山九的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嘴角卻咧著笑,那顆金牙在水晶燈的光裡閃得刺眼。他猛地一鬆手,麻袋“噗”地砸在波斯地毯上——不是輕飄的落,是帶著沉甸甸的分量往下墜,震得地毯上的花紋都陷下去塊,邊角的流蘇跟著顫,像被驚著的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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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袋落地的瞬間,裡麵的東西猛地掙了一下,麻繩勒得麻袋口“咯吱”響,粗麻布的紋路裡滲出點暗紅的痕,順著褶皺往地毯上爬。破洞就在離辛集興膝蓋半尺的地方,露出的那隻手被一副鏽跡斑斑的手銬鎖著,銬鏈磨得發亮,顯然戴了不少日子。手指蜷得像隻攥緊的拳頭,指甲縫裡嵌著深褐的泥,泥裡還裹著點草屑,指節處的皮膚磨破了,血痂混著汗,把指甲染成紫黑。
“這小子是警方的線人。”山九往麻袋上踹了一腳,力道不輕,麻袋裡發出聲悶哼,像被踩住的貓,“藏在碼頭三號倉庫的夾層裡,帶著個破相機,想拍我們卸貨。”他啐了口唾沫,落在地毯邊緣,“要不是我多看了眼牆皮的縫,還真讓這孫子跑了。”
麻袋裡的掙紮突然變凶了。不再是“嗚嗚”的悶響,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嘶啞喊叫,像被堵住嘴的野獸在咆哮。聲音透過粗麻布傳出來,悶得發沉,卻帶著股狠勁,“嗚嗚”聲裡夾著模糊的詞,聽著像在求救,又像在咒罵,每聲都撞得麻袋顫,破洞處的手指摳著地毯的毛,把幾根流蘇都拽了下來。
雷清荷緩緩直起身。定製西裝的後擺從沙發扶手上滑下來,衣料挺括得像塊黑鐵皮,連褶皺都帶著股硬氣。他沒看山九,也沒看麻袋,目光落在辛集興臉上,指尖在剛才拍過的地方輕輕蹭了蹭,像在感受那片皮膚的溫度。
“看到了?”他突然抬手,掌心落在辛集興的下頜上。那隻手的虎口有道淺疤,是舊槍傷留下的,繭子磨得像塊粗砂紙,蹭過皮膚時帶著股糙勁,煙草味順著指縫飄過來——不是純純的雪茄香,是混著汗味和淡淡火藥味的腥,“他是警察的人。”
聲音壓得極低,氣音擦著辛集興的嘴角過去,像條吐信的蛇。水晶燈的光落在他鼻梁的疤上,那道舊傷突然亮起來,“你殺了他,”他頓了頓,指腹往辛集興的喉結上按了按,力道不重,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狠,“從今天起,就是雷朵的人。”
他的視線掃過辛集興被綁的手腕,麻繩勒出的血痕已經凝固成暗紅,像條嵌在肉裡的線。“需要鬆綁嗎?”這句話說得輕描淡寫,像在問“要喝茶嗎”,可眼底的光卻冷得像冰,“牆角有把拆信刀,夠快。”
空氣裡的味突然變雜了。雪茄的焦香、古龍水的冷冽,混著麻袋帶來的土腥氣,還有線人掙紮時喘出的汗味,在水晶燈的光裡纏成團,壓得人胸口發緊。山九在旁邊舔了舔嘴角,金牙上的反光晃得人眼暈,麻袋裡的喊叫還在繼續,隻是越來越弱,像快燒儘的蠟燭。
山九往辛集興麵前湊了半步,肚子上的肥肉把綢麵襯衫撐得發亮,領口那塊暗紅的漬看著更像血了。他的笑沒沾到眼裡,嘴角往耳根扯時,那顆缺角的金牙在水晶燈的光裡閃了閃——金牙上還沾著點煙漬,像塊沒擦淨的銅疙瘩。
“辛老板,這可是打著燈籠都難找的機會。”他的聲音裹著股煙酒混著胃酸的餿味,往辛集興臉上噴,“殺了他,三十萬現金,五斤rkb1,一分不少給你。”指腹在褲縫上蹭了蹭,那裡沾著塊黑泥,是拖麻袋時蹭的,“往後跟著雷總,碼頭的貨你先挑,夜會的姑娘任你點,不比守著那破格鬥俱樂部強?”
他突然往格鬥俱樂部的方向撇了撇嘴,像在說什麼臟東西:“你那拳台,圍繩磨得露棉絮,氙氣燈亮得發賊,打場拳才賺幾個子兒?還得看那些窮鬼的臉色。”指尖戳了戳辛集興的胳膊,被麻繩勒得發緊的肌肉硬得像塊鐵,“你這身本事,窩在那兒,不是埋汰人嗎?”
辛集興的視線沒離開地上的麻袋。破洞比剛才扯得更大了些,露出的手腕上,那隻軍綠色手表在光裡泛著舊痕——表帶是帆布的,邊緣磨得發毛,靠近表扣的地方補過塊補丁,線腳歪歪扭扭的,是黃導當年用軍線縫的。表盤玻璃裂了道斜紋,從三點鐘方向劃到六點,像道沒愈合的疤,那是某次邊境衝突時,子彈擦過表殼留下的。
黃導總愛用這隻表砸他的後腦勺。“小子,出拳慢了半秒!”粗糲的帆布表帶蹭過他的頭發,帶著股機油和陽光曬過的味,“等你能在這秒針轉一圈裡撂倒三個,再跟我談實戰。”有次在雨林裡,黃導把表摘下來塞進他手心,表背還帶著體溫:“拿著,比你的拳頭靠譜。”那時表針正指著三點十七分,和此刻麻袋裡露出的表針位置,竟差不離。
指節在麻繩裡攥得死緊,蠟浸的纖維嵌進掌心的老繭,疼得像被針紮。虎口那道淺疤突然發燙,不是皮膚的灼痛,是從骨頭縫裡滲出來的熱,像當年黃導的血滴在上麵時的溫度。血珠從手腕的破口滲出來,順著麻繩往下爬,在檀木椅的扶手上積成小小的紅,像滴在記憶裡的血。
麻袋裡的人還在掙紮,手表的表帶勒進皮肉,把帆布染成深褐。辛集興的睫毛顫了顫,眼前突然晃過紅土坡的畫麵——黃導倒在崖邊,軍綠色的手表從他鬆開的手腕滑下來,表鏈撞在石頭上,發出“叮”的輕響,和此刻麻袋裡隱約傳來的表針走動聲,重疊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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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氣裡的雪茄味突然變得嗆人,混著山九身上的汗餿氣,壓得人胸口發悶。辛集興的喉結滾了滾,沒抬頭,也沒說話,隻有眉骨那道疤在光裡輕輕跳,像條被驚動的蛇。
倉庫的血腥味毫無預兆地從記憶深處翻湧上來。不是單一的腥,是混著鐵鏽的銳、汗餿的悶、紅土的糙——像把浸了血的沙礫塞進鼻腔,嗆得人舌根發麻。這味撞上雷清荷身上的古龍水,雪鬆的冷冽裹著煙草的焦,竟釀出種更刺人的腥甜,黏在喉嚨口,咽不下,吐不出,像吞了口腐壞的蜜。
記憶跟著這味活了。
黃導胸口的暗紅又在眼前洇開。雨林的泥漿混著血,把迷彩服浸成深褐,那紅不是鮮亮的潑灑,是一點點從傷口往外滲,順著衣褶往腰腹爬,像條藏在布下的蛇,等發現時早已漫過皮帶扣。血珠滴在軍靴上,砸出小小的坑,紅得發黑,用手擦時能蹭下層黏膩的油,像沒攪勻的漆。
紅土坡崖邊的血也跟著冒出來。是滴在赭石色泥土上的,紅與紅纏在一塊兒,卻涇渭分明——血是活的,往土縫裡鑽時會冒泡;土是死的,把血吸進去就成了更深的暗,像塊吸飽了血的海綿,踩上去會發出“噗嗤”的悶響。那天的血珠串成線,從崖邊一直拖到公路,被車輪碾過,在碎石上印出星星點點的紅,像串沒穿好的瑪瑙。
還有拳台上“瘋狗”淌出的血。熱的,帶著股野獸的臊,從肘關節的破口湧出來,順著指縫往下滴,砸在鋼板上“嗒嗒”響。血珠落在海綿墊上,沒立刻滲進去,先在糙麵上滾兩圈,裹上點紅土渣,才慢慢暈開,把墊麵的紋路染成暗紅,像幅被血浸過的地圖。
這些血在眼前晃,紅得發黑,黏得像膠,把空氣都染成了重色。
辛集興的喉結往上滾了半寸,又猛地沉下去,像吞了塊燒紅的鐵。滾到最底時,那股勁沒散,順著氣管往上頂,把堵在喉嚨口的腥甜撞開道縫。
“我不是警察。”
五個字,輕得像歎息,氣音剛夠著鼻尖,卻帶著股斬釘截鐵的硬。尾音落在地毯上,沒散開,竟在水晶燈的光裡撞出點回響,像塊冰砸在鐵板上,脆得能割傷人。
他的眉骨沒動,指節在麻繩裡卻鬆了半分。虎口的舊疤還在發燙,隻是那熱裡,似乎多了點彆的什麼——不是回憶的灼,是某種沉下去的、硬邦邦的東西,像紅土坡崖邊那塊被血浸過的石頭,風刮不動,雨衝不爛。
雷清荷的笑聲是突然炸開的。不是循序漸進的笑,是從胸腔深處翻湧上來的,帶著股子狠勁,像生鏽的鐵門被猛地踹開,“哐當”一聲撞在牆上,回聲在華麗的房間裡打著旋。他的肩膀跟著抖,定製西裝的肩線繃出硬棱,鼻梁上的疤被笑肌扯得發緊,像條活過來的蛇,在水晶燈的光裡明明滅滅。
笑到最烈時,他猛地抬手,巴掌拍在辛集興的肩膀上。那力道不輕,帶著掌心的老繭和雪茄的焦味,“啪”的一聲,震得辛集興後頸的舊傷都跟著發顫。麻繩勒著的手腕被這股勁帶得一晃,血痕又滲出新的紅,順著檀木椅的紋路往下爬,像條慌不擇路的蟲。
“歡迎加入雷朵。”雷清荷的笑聲還沒歇透,尾音帶著點喘,卻透著不容置疑的篤定。他俯身,指尖在辛集興被勒紅的手腕上蹭了蹭,蠟繩的糙麵刮著他的指腹,“從今天起,你就是雷朵的人。”他往辛集興眉骨的疤上瞥了眼,那道舊傷在光裡泛著冷光,“往後,這城裡敢跟你叫板的,得先問問我雷清荷的意思。”
他直起身,理了理西裝領口,銀質領針在光裡閃了閃:“山九。”
山九早弓著腰候在旁邊,金牙上的光比領針還亮。“哎,雷總!”他的聲音脆得像咬碎了冰糖,剛才陰惻惻的狠勁全收了,隻剩下諂媚的軟,“您吩咐。”
“通知後廚,今晚開宴。”雷清荷的指尖在茶幾上敲了敲,節奏還是三輕兩重,“備最好的酒,叫上碼頭那幾個頭頭,就說我雷清荷添了位能鎮場子的狠角色。”他頓了頓,往辛集興這邊偏了偏下巴,“讓他們見識見識,什麼叫真正的拳頭。”
山九的頭點得像搗蒜,轉身時差點被地毯的流蘇絆倒,踉蹌著往外跑,膠底鞋踩在地板上發出“咚咚”的響,與他剛才拖拽麻袋的沉緩判若兩人。
雷清荷的目光慢悠悠落回地上的麻袋。那麻袋不知何時不動了,破洞處露出的手腕軟塌塌地垂著,軍綠色手表的指針還在走,滴答聲在寂靜裡格外清晰,像在數著什麼。他的眉峰挑了挑,嘴角那點笑早斂了,隻剩眼底的冷,像結了冰的江。
“把這警察處理了。”他的聲音輕得像吹過江麵的風,卻帶著股凍死人的勁,“扔去後山,那邊的野狗已經餓了五天了。”
“哎!”門外傳來山九的應聲,帶著點雀躍的狠,“保證連骨頭渣都不剩!”
拖拽的摩擦聲再次響起,麻袋在地毯上留下道淺痕,像條爬過的蛇。經過辛集興腳邊時,麻袋角的破洞晃了晃,那隻戴著軍綠色手表的手露了半截,指甲縫裡的泥蹭在地板上,留下點暗褐的印。
辛集興的視線沒跟著動,隻盯著自己被綁的手腕。雷清荷剛才拍過的肩膀還在發麻,那力道像塊烙鐵,燙得皮肉發緊。空氣裡的血腥味淡了些,被即將到來的酒肉香和後山野狗的腥氣取代,混著水晶燈折射的冷光,在他眉骨的疤上投下片細碎的影。
雷清荷忽然又笑了,這次的笑很輕,像片雪花落在炭火上:“解開吧。”他衝辛集興的手腕抬了抬下巴,“總不能讓新兄弟帶著繩印赴宴。”
解繩的麻繩“簌簌”落下時,辛集興的指節動了動,虎口的舊疤在光裡亮得像條白痕。他沒說話,隻是喉結又滾了滾,這次沒發出聲音,卻像有什麼東西,隨著那麻袋被拖出房門的動靜,沉進了更深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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