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往腰後摸時,指尖先撞上纏在槍身的防滑繩——那繩被海水泡得發脹,綠得發黑,纖維裡滲著的鹽粒硌得指腹發疼。再往下,是老周給的那支改裝狙擊步槍,槍托抵著肩窩時,能清晰摸到木質紋路裡嵌著的沙粒,是去年在黑礁灣撞礁時嵌進去的,磨了整整半年都沒掉。這槍是三年前老周從坤沙軍火庫摸出來的,當時他用袖口擦去槍管上的鏽,眯眼瞅著我說:“這玩意兒槍管切過,射程比普通步槍遠三十米,百米外打穿三毫米鋼板跟撕紙似的。”此刻槍身冰涼,像塊浸在深海裡的鐵,卻奇異地讓人踏實。
“比什麼?”我開口時,聲音像從浪底撈出來的石頭,帶著股濕冷的鈍。石縫裡的回音把每個字都泡得發脹,混著浪水“嘩嘩”的湧響,聽著竟像句設問。
康達所在的礁石頂傳來聲輕響——黃銅彈殼從他指間滑落,“叮”地撞在礁石上,又被浪卷著打了個旋,沉進暗湧裡。“看見‘鬼見愁’最東邊那塊尖礁了?”他的聲音隔著浪霧飄過來,穩得像釘在礁石上,尾音卻帶著點漫不經心的挑,“上麵蹲著隻白海鳥,羽毛白得像浪沫子。五分鐘後浪峰最高的時候,各打一槍。”
他頓了頓,浪濤剛好在這時撞在礁石上,“嘩”地漫過石縫口,把他後半句裹得濕淋淋的:“誰打偏了,就留在這片礁裡喂魚。”
辛集興的手突然攥住我的胳膊。不是輕握,是死扣——指節掐進我胳膊的肌肉裡,力道大得像要捏碎骨頭,指腹的冷汗混著浪水,涼得像貼了塊冰。我看見他指節白得發亮,像礁石上經年長曬的鹽晶,後頸的青筋繃得像拉滿的弓弦。
他沒說話,可我比誰都清楚他想說什麼。康達選在浪峰最高時比,浪湧會讓槍身晃得像風中的蘆葦,準星至少偏出半寸;他站在高出海麵丈餘的礁石頂,視野開闊得能看見十裡外的浪,我們卻困在這窄石縫裡,連瞄準鏡都得貼著岩壁才敢露半寸——這哪是比賽,是明晃晃的處決,用浪的節奏當劊子手。
浪水又漲了半寸,漫過膝蓋時帶著股拉扯的力。我盯著石縫外翻滾的浪,突然覺得老周留下的這把槍,槍托上的沙粒硌得掌心生疼——就像他沒說出口的話,全藏在這些磨人的細節裡。
可我下意識摸向褲兜時,指尖先觸到片軟塌塌的紙——是那半塊大白兔奶糖的糖紙。藍白條紋早被海水泡成了模糊的灰,邊角卷成了小喇叭,卻依然能摸到糖紙表麵磨得起毛的紋路。指尖稍一用力,糖紙就往指縫裡陷,像團被浪泡透的棉絮,可那點化不開的甜,竟順著紙纖維滲了出來,混著海腥氣,在舌尖漾開絲微不可察的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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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周蜷在石縫裡的樣子突然撞進腦子裡。他攥著糖紙的手指關節泛白,指縫裡漏出的藍白塑料被浪水浸得發亮;掌心那枚桃木牌,刻著的荷花瓣上還沾著礁石灰,紋路深得像他總也沒說出口的話;還有雷清荷嘴角那抹笑,雪茄的青煙繞著他的銀邊眼鏡,每個字都裹著毒——這場廝殺哪裡是為了活,是為了把那些藏在浪濤底下的東西,像剖魚似的撕開,哪怕濺一身血。
“好。”我把狙擊步槍架在礁石的棱上,槍身纏著的防滑繩被浪水浸得發脹,綠得發黑,纖維裡的鹽粒硌得掌心生疼。礁石的棱邊粗糙得像老周的手掌,帶著潮乎乎的涼,槍管往上麵一擱,“哢”地卡進道裂縫,倒穩得驚人。槍管的冷意順著骨頭往心裡鑽,像條冰蛇順著血管爬,卻奇異地讓手穩了下來。
瞄準鏡裡,“鬼見愁”最東邊的尖礁像根青黑色的針,斜斜紮在浪裡。礁頂的風最大,把海水吹成了霧,裹著那隻白鳥——它縮著脖子,翅膀被風按在身上,羽毛白得像剛融的雪,連尾羽上沾著的沙粒都看得清。剛才沒注意,原來它的左翅缺了半片,該是被浪裡的礁石刮的,總往內側蜷著,像藏著塊疼處。
“還有三分鐘。”康達的聲音從礁石頂滾下來,帶著點期待的銳,像蛇吐信時舌尖的顫。“記得跟著浪的節奏呼吸,”他頓了頓,浪濤剛好在這時拍過來,把他的話泡得濕淋淋的,“不然子彈會被暗流帶偏——老周沒教過你這個?”
那“老周”兩個字像塊礁石,狠狠砸在耳膜上。我攥著槍托的手緊了緊,木質紋路裡嵌著的沙粒突然硌得生疼——那是三年前從坤沙軍火庫摸槍時,老周把槍扔給我,我沒接穩,槍托磕在礁石上嵌進去的。當時他罵了句“毛手毛腳”,卻蹲下來幫我摳了半天,指尖的繭子蹭著木紋,比礁石還糙。
浪濤又開始計數了。這次的聲響格外沉,“嘩——嘩——”,像有人用濕麻繩在心臟上抽,每一聲都帶著潮意往骨縫裡鑽。我調整著呼吸,讓胸腔的起伏跟著浪湧的節奏:浪漲時吸氣,小腹往外頂,像揣著塊礁石;浪落時呼氣,肩膀往回收,槍身就跟著穩半分。瞄準鏡裡的白鳥突然振了振翅膀,缺了半片的左翅顫了顫,在浪影裡成了個晃動的白點,像老周給的奶糖,在暗礁上閃著點微弱的光。
辛集興往我手裡塞了顆子彈,彈頭的銅色在浪光裡閃了閃,邊緣還帶著點沒磨掉的毛刺。他的指尖冰涼,碰著我的掌心時像沾了冰碴子。“他在詐你,”他的聲音低得像礁石縫裡的風,氣音裹著焦慮,“老周說過,真正的狙擊手從不用廢話乾擾對手,他越說,越說明沒底。”
我沒說話,隻是把那顆子彈壓進彈匣。金屬碰撞的“哢嗒”聲被浪濤吞了大半,卻讓心裡那塊懸著的石頭落了落。瞄準鏡裡,康達所在的礁石頂突然閃過道反光,該是他在調整瞄準鏡的焦距。他的風衣下擺被風吹得像麵展開的黑旗,獵獵作響,連他握著槍托的手,指節發白的樣子都隱約能看見。
浪濤的計數聲越來越清,“嘩——嘩——”,像在數著最後剩下的心跳。還有一分鐘。我突然想起鄧班擦國徽時的樣子,他總用塊白棉布,蘸著酒精慢慢擦,連齒輪縫隙裡的灰都不放過。“真正的尖兵,”他的聲音混著酒精味,“眼裡得有光,哪怕掉進最深的浪裡,也得知道槍該往哪指。”
瞄準鏡的十字準星慢慢落在白鳥缺了的那半片翅膀上。風從石縫裡鑽進來,帶著股鹹腥的勁,槍身微微發顫,卻和浪的節奏合上了拍。
瞄準鏡的十字準星像枚淬了冷的鐵釘,穩穩釘在白鳥那隻完整的右翅上。鏡筒裡的畫麵被風揉得微微發顫,卻把細節碾得格外清:白鳥的羽毛被礁石縫裡鑽出來的風刮得貼在骨頭上,像團被浪打濕的雪,缺了半片的左翅邊緣還沾著幾粒褐黃的沙,該是剛才蹲在礁頂時蹭上的。最顯眼的是它翅根處那撮豎起的絨羽,白得發脆,被風扯得直往斜上方飄,像根隨時會斷的棉線。
風突然緊了些,帶著股衝人的鹹腥——是礁石縫裡腐爛的海藻混著牡蠣殼的腥氣,“呼呼”地往槍身裡鑽。狙擊步槍的木質槍托抵在肩窩,被浪水浸得發潮的紋路硌著鎖骨,槍身隨著浪濤的節奏輕輕發顫:浪湧上來時,槍管微微抬半分;浪退下去時,又往下沉半厘,像條被浪花托著的魚,與遠處“鬼見愁”礁群的浪拍聲嚴絲合縫地合上了拍。
“還有十秒。”
康達的聲音突然從高空砸下來,不是順著風飄的,是裹著冰碴子直直墜進浪裡,“哢”地撞在礁石上,碎成滿地冷響。那聲音裡的勁,比剛才打穿礁石的穿甲彈還硬,尾音勾著點不易察覺的銳,像在瞄準鏡裡多架了道準星,死死鎖著我的呼吸。
我深吸一口氣,胸腔像被浪頂起的船板猛地撐開,小腹繃緊成塊礁石。食指緩緩搭上扳機,金屬的冷硬順著指腹的汗往裡滲,扳機護圈上的防滑紋磨著指節,帶著經年累月的糙。眼角的餘光瞥見辛集興的影子——他正貼著岩壁攥緊拳頭,指節泛白的地方在浪光裡閃,像塊被浪啃得發白的鹽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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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浪濤的計數聲突然停了。
不是漸弱,是戛然而止,像被誰掐斷的弦。周圍的一切瞬間退成模糊的影:浪拍礁石的“嘩嘩”聲遠得像在夢裡,礁石縫裡滴水的“嗒嗒”聲卻清晰得刺耳,連辛集興屏住的呼吸都成了隔著層玻璃的悶響。整個世界被壓縮進瞄準鏡的圓裡,隻剩下那隻白鳥,和我胸腔裡擂鼓似的心跳——“咚、咚”,撞得肋骨發疼,節奏竟和槍身的震顫慢慢合上了。
“三——”康達的聲音帶著回響,像從海溝裡鑽出來的,“二——”
瞄準鏡裡的白鳥突然偏了偏頭,右翅輕輕抖了下,翅尖掃過礁頂的蠣殼,帶起串細碎的白花花。十字準星跟著微動,我手腕輕轉,準星重新落回它翅根那撮絨羽上,指腹的汗在扳機上洇開個小小的濕痕。
“一——”
兩聲槍響幾乎同時炸響。
我的槍先“砰”地悶響,像塊礁石砸進浪裡,槍身的後坐力撞得肩窩發麻,硝煙味混著鹹腥氣猛地往鼻腔裡鑽——是硫磺混著海水的澀,辣得人眼眶發熱。幾乎在同一瞬間,康達的槍響了,“咻”地銳響,像道鋼針穿透空氣,比我的槍音高半個調,在浪裡撞出串更碎的回音。
瞄準鏡裡的畫麵突然炸開。白鳥猛地騰空,右翅上濺出點紅——不是淋漓的淌,是顆小小的血珠,在陽光下閃著碎紅寶石似的光,順著風往浪裡墜。它歪歪斜斜地飛起來,左翅因為缺了半片,扇動時總往內側拐,像隻被打瘸了的蝶,繞著礁頂打了個旋,突然往“鬼見愁”深處紮去。
我盯著它消失的方向,指腹還貼在發燙的扳機上,硝煙味順著槍管往上升,和浪裡的腥氣纏成股怪味。
緊接著,康達所在的礁石頂傳來聲低笑。那笑聲不是清亮的,是悶在喉嚨裡的沉,像兩塊礁石在浪裡慢慢摩擦,粗糲的尾音裹著浪濤的回音滾過來:“嗬——”不長,卻像把鈍刀,在剛才凝固的空氣裡劃開道縫,藏著的得意與挑釁,像礁頂露出水麵的棱,終於不再藏著掖著了。
辛集興突然往我身邊靠了靠,肩膀撞得我胳膊發麻。我沒回頭,卻能感覺到他盯著康達礁石頂的眼神,像剛被浪打醒的狼,亮得嚇人。風還在刮,槍身的震顫慢慢平息,可那聲笑像顆石子投進浪裡,蕩開的漣漪還在心裡晃,沒個完。
“看來,我們得再比一次了。”
康達的聲音從礁石頂滾下來,裹著股棋逢對手的熱,像礁石終於撞上了對等的浪。那興奮不是浮在表麵的躁,是沉在槍膛裡的勁,每個字都帶著金屬的冷響:“下一個目標,黑礁灣的航標燈。”他頓了頓,浪風突然卷過來,把他的話吹得發飄,卻更添了層狠,“天亮之前,誰先打滅那盞燈——賭上槍膛裡最後一顆子彈,誰贏。”
我往黑礁灣的方向瞥,夜色裡果然有團昏黃的光在浪裡晃。那航標燈立在塊半截沉在水裡的礁岩上,光柱像根生鏽的鐵針,斜斜紮進墨色的海,浪頭撲上去時,光就被撕成碎金,等浪退了,又慢慢攏成圓,像隻眨著的獨眼,在深海裡守了不知多少年。
浪濤突然又開始計數。
不是先前的悶響,是帶著棱角的脆,“嘩——嘩——”,像無數把冰棱在礁石上敲,每一聲都裹著黎明前的寒氣。那寒氣不是浮在皮膚表麵的涼,是往骨頭縫裡鑽的銳,順著褲腳往上爬,凍得膝蓋發僵,連呼吸都帶著白汽,剛吐出來就被風撕成了片。
我握緊手裡的狙擊步槍,槍身纏著的防滑繩被掌心的汗浸得發黏,綠黑的纖維裡滲著鹽粒,磨得指腹發疼。槍托抵在肩窩,木質的紋路裡嵌著的沙粒硌著鎖骨,混著槍身本身的鐵涼,像攥著塊剛從浪裡撈出來的鐵——又冷又沉,卻奇異地讓人踏實。
辛集興往我身邊靠了靠,肘尖撞了撞我的胳膊,沒說話。但我知道他在看那盞航標燈,他的呼吸聲混在浪濤裡,比剛才沉了半分。
風突然更緊了,卷著浪沫子往石縫裡灌,打在臉上像撒了把冰碴。我摸著槍身的防滑繩,突然想起老周說那句話時的樣子——他蹲在碼頭的破木箱上,煙卷在指縫裡明滅,海風吹亂他額前的疤,說“礁石縫裡不光有退路”時,指節敲了敲箱角的鏽釘,“還有些路,得迎著浪頭走,不然連退的地方都沒。”
浪濤的計數聲越來越急,“嘩——嘩——”,像在催著往更深的黑暗裡去。我把槍托又往肩窩抵了抵,準星的餘光裡,康達所在的礁石頂已經沒了動靜,隻有那道黑影還嵌在浪霧裡,像尊隨時會扣動扳機的鐵像。
但我握緊了槍。掌心的汗混著槍身的涼,在指縫裡凝成層滑膩的漿,倒讓我更清楚地感覺到——這條路,從老周把桃木牌塞進我兜裡時就定了。哪怕浪再大,礁再尖,也得迎著走下去。
畢竟,航標燈滅了,還有浪裡的星;路斷了,礁石縫裡藏著的,或許就是下一條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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