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發燒時,她徹夜不眠,用酒精棉片一遍遍擦拭他滾燙的額頭和手臂,那焦灼的心情和滿室彌漫的、刺鼻的酒精味。
他們第一次吵架,為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她氣得摔門而出,他在後麵追,在樓下緊緊抱住她,聲音哽咽著說“彆走”,她頸窩裡一片濕熱。
他第一次領到項目獎金,興奮地拉著她去商場,執意要給她買那條她看了好幾眼卻嫌貴的裙子,看著她從試衣間出來時,他眼裡的驚豔和驕傲。
他熬夜為她準備生日驚喜,結果自己在客廳沙發上抱著打氣筒和一堆氣球累得睡著了,第二天早上她看到,哭笑不得又心疼不已。
他習慣性地在睡前吻她的額頭,在她做飯時從身後輕輕環住她的腰,在雷雨夜捂住她怕聽的耳朵……
這些構成他們愛情血肉的、無數個瑣碎而溫暖的日常片段,被一段段、一塊塊地抽取出來,換成維持他生命的藥劑、一次次昂貴的手術和放療費用。
林溪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瘦下去,眼窩深陷,眼神越來越空。她像一個被不斷掏空的容器,外表還在,內裡最重要的東西卻在持續流失。她開始習慣性地發呆,有時對著窗外出神很久,有時拿著一個水杯,卻忘了自己要接水還是放下。
她依舊每天去醫院,守著周嶼。但他的情況在逐漸好轉,從昏迷到清醒,從隻能注射營養液到可以吃一點流食,而她,看著他,卻越來越頻繁地感到一種令人心慌的陌生。
她記得“周嶼”這個名字,記得他是她的丈夫,記得她必須救他。可關於他們相愛的證據,那些支撐“丈夫”這個稱謂的、無數鮮活生動的瞬間,正在她腦海裡大規模地、無聲無息地坍塌、湮滅,變成一片片荒蕪的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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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開始需要借助一本厚厚的、她之前偷偷開始記錄的筆記本,來提醒自己周嶼是誰,他們之間發生過什麼。筆記本上,字跡從一開始的工整細致,到後來的淩亂倉促,記錄的內容也越來越少,越來越乾癟。
“周嶼,討厭蔥花香菜。”
“周嶼,左肩有舊傷,陰雨天會疼。”
“周嶼,喜歡下雨天。”
“我們養過一隻貓,叫元宵,後來走丟了。”
……
每一行字,都像一座孤零零的墓碑,標記著一處已經死去的、被她親手賣掉的記憶。
周嶼的身體在昂貴的治療下,奇跡般地一天天恢複。他能坐起來了,能下地走動了,能說更多的話了。他看著眼前日益憔悴、眼神也日益空洞的妻子,心疼得像要裂開。他知道她為自己付出了難以想象的代價,卻並不知道具體是什麼。每次問起,林溪總是垂下眼睛,輕聲說:“沒什麼,就是把家裡能賣的都賣了,接了很多活兒。”
他握住她冰涼消瘦的手,一遍遍地說:“小溪,苦了你了。等我好了,我一定加倍對你好,把一切都補償給你。”
林溪抬起眼,看著他深情的、帶著愧疚的眼睛,努力地想從中找到一點熟悉的、能觸動心弦的東西。沒有。像在看一張精美的、卻沒有生命的畫皮。她勉強扯出一個微笑,點了點頭。
她笑得越來越勉強,點頭的次數越來越多,話卻越來越少。
周嶼出院那天,是個難得的好天氣。陽光明媚,天空湛藍。他堅持自己辦理了出院手續,拒絕了朋友來接的提議,隻想和林溪兩個人安靜地回家。
他拎著簡單的行李,走出住院部大樓,陽光刺得他眯了一下眼。他深吸一口外麵自由的、帶著塵世氣息的空氣,感到一種劫後餘生的恍惚和喜悅。他轉過頭,想對身邊的妻子說點什麼,卻發現林溪站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停下了腳步。
她正微微仰頭,看著醫院大樓外牆上一片反射著陽光的玻璃幕牆,眼神是一片徹底的、毫無雜質的茫然。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
周嶼心裡的喜悅像被戳破的氣球,倏地漏了氣,一種強烈的不安攫住了他。他走過去,輕輕攬住她的肩膀,聲音放得極柔:“小溪,我們回家了。”
林溪被他觸碰,身體幾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然後順從地、帶著一種疏離的禮貌,點了點頭,跟著他往前走。
家,還是那個家。布置沒有太大變化,但空氣中彌漫著一種長時間無人居住的清冷氣息。周嶼努力地想營造一些溫馨的氛圍,他打掃衛生,去超市采購,做林溪以前喜歡吃的菜。
他不停地跟她說話。
“小溪,你看陽台那盆綠蘿,我們剛搬進來時買的,差點養死,沒想到現在長這麼瘋了。”
“還記得嗎?我們就是在這個沙發上,一起看世界杯,你支持的那個隊輸了,你還氣得哭鼻子,我哄了你半天。”
“這條毯子,是你有年冬天怕冷,非要買的,毛茸茸的,你說像抱著隻熊。”
……
林溪大多數時候隻是安靜地聽著,偶爾點點頭,或者發出一個單音節“嗯”。她的眼神常常沒有焦點,落在虛空中的某一點。周嶼講述的那些充滿煙火氣的往事,對她而言,像在聽一個與自己無關的、遙遠的故事。
有時,周嶼講到興頭上,會下意識地想去牽她的手,或者像以前那樣親昵地揉揉她的頭發。林溪總會像受驚的小鹿一樣,猛地縮一下,或者偏頭躲開。動作之後,她似乎又意識到這樣不妥,會露出一種混雜著歉意和困惑的表情,看得周嶼心臟一陣陣抽緊。
他開始更係統、更執著地給她“補課”。他翻出以前的相冊,電子相冊,旅行時收集的票根,甚至是電影票根,一樣一樣指給她看。
“看,這是我們第一次去聽演唱會,在外麵站了六個小時等退票,最後真的等到了!”
“這張,是在黃山拍的,我們淩晨三點起來爬山看日出,結果那天大霧,什麼都沒看到,你還說下次再來,結果再也沒有下次。”
“這個貝殼,是在廈門鼓浪嶼撿的,你說像個小耳朵……”
他講得口乾舌燥,繪聲繪色,試圖往那片記憶的荒漠裡重新播撒種子。而林溪,隻是被動地接受著這些信息的灌輸,她看著照片上依偎在一起的、笑容幸福的兩個人,理智上知道那是自己和周嶼,情感上卻無法產生任何共鳴。那些故事,進不去她的心裡。
她像一個最糟糕的學生,無論如何努力,也無法記住、理解那些被稱之為“他們愛情”的課文。
周嶼沒有放棄。他辭去了工作,在家全職照顧她。他學著做營養餐,督促她按時吃飯吃藥她開始需要服用一些穩定情緒和輔助記憶的藥物),陪她在小區裡散步,天氣好的時候帶她去附近的公園。他事無巨細,體貼入微,仿佛要把她曾經照顧他的那份心,加倍償還。
外人看來,這是一個丈夫對病弱妻子無微不至的關懷,是一段感人至深的佳話。隻有周嶼自己知道,這每一天,都是在用鈍刀子割他的心。他麵對的是一個日漸陌生的、靈魂仿佛正在緩慢消散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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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開始在深夜,等林溪睡熟後,一個人坐在客廳的黑暗裡,一根接一根地抽煙。紅色的煙頭在黑暗中明滅,映照著他痛苦而疲憊的臉。他看著臥室門縫下透出的微弱燈光,想起以前,林溪總是怕黑,要留一盞小夜燈才能睡著。現在,她似乎連怕黑都忘了。
一天傍晚,他們一起看一部愛情電影。電影裡,男女主角因為誤會激烈爭吵,女主角淚流滿麵,聲嘶力竭地控訴著男主角。
周嶼下意識地感慨了一句,像是說給林溪聽,又像是自言自語:“以前我們吵架,你也從來不會這樣恨我、罵我。你最多就是不理我,或者自己偷偷哭。”
他說完,轉過頭,想看看林溪的反應。
林溪靠在沙發另一頭,身上蓋著那條她曾經最喜歡的、毛茸茸的毯子。電影屏幕的光影在她臉上明明滅滅,她的表情很平靜,是一種徹底的、置身事外的平靜。她看著屏幕上那對愛恨激烈的男女,眼神就像在看兩個與己無關的、吵鬨的陌生人。
周嶼後麵的話,戛然而止。
一股冰冷的、帶著絕望的寒意,瞬間從他的腳底竄遍全身,凍結了他的血液,也凍結了他這些日子以來所有的堅持和偽裝。
電影裡,男女主角還在爭吵,聲音尖銳。客廳裡,卻死寂得能聽到塵埃落定的聲音。
周嶼死死地盯著林溪的側臉,那雙曾經盛滿對他愛意和嗔怒的眼睛,此刻隻有一片茫然的、禮貌的、空空蕩蕩的平靜。
他猛地從沙發上站起來,動作大得帶倒了旁邊的水杯。玻璃杯摔在地板上,發出刺耳的碎裂聲,水漬蜿蜒開來。
林溪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響驚動,終於將目光從電視屏幕上移開,轉向他。她的眼神裡帶著一絲被打擾的、細微的不解,和一種純粹的、看向製造噪音的陌生人的詢問。沒有驚嚇,沒有責怪,沒有一絲一毫屬於“妻子”對“丈夫”的情緒。
周嶼胸腔劇烈地起伏著,這些日子以來積壓的所有痛苦、無助、恐懼和那幾乎要將他溺斃的絕望,在這一刻衝破了所有堤防。
他眼眶瞬間紅得嚇人,淚水毫無預兆地湧了上來,模糊了他的視線。他俯下身,雙手撐在沙發扶手上,將林溪困在他的身影裡,聲音嘶啞得像是被砂紙磨過,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淋淋的顫抖:
“林溪……你現在……是不是連恨我都做不到了?”
他的聲音裡,帶著最後一絲不肯熄滅的、微弱的期盼。哪怕是一點厭惡,一點憤怒,一點負麵情緒也好,至少證明,他在她心裡,還是一個能引發強烈情感的、“特殊”的存在。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一個無關緊要的、需要禮貌對待的陌生人。
林溪被他通紅的、盈滿淚水的眼睛,和他話語裡那幾乎要凝成實質的痛苦嚇到了。她往後縮了縮,身體抵在沙發靠背上,退無可退。她看著他,那雙漂亮卻空洞的眼睛裡,隻有全然的、不加掩飾的茫然和無措。
她微微蹙起眉,似乎在努力理解他這個突兀而激烈的問題,和他這失控的情緒。
幾秒鐘令人窒息的沉默後。
她最終,隻是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生怕刺激到他的、小心翼翼的禮貌,搖了搖頭。
動作很輕。
卻像一把最終落下的、千鈞重的鍘刀。
哢嚓一聲。
斬斷了最後那根,連接著過去與現在,連接著“我們”與“我”的,細若遊絲的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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