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土飛揚的集市一角,一群皮膚黝黑、眼神明亮的年輕人,正熱火朝天地用竹竿和油布,搭建一個雖然簡陋、卻異常堅固的露天直播間。
沈昭岐駐足聽了一會兒,眉梢微挑。
背景板上,“我們是沈昭岐”五個大字龍飛鳳鳳舞,囂張又熱烈。
可傳出的聲音,卻不是他熟悉的任何一種帶貨話術,而是一段婉轉悠揚、帶著濃鬱地方特色的滇南花燈戲唱腔。
“高腳杆,紅傘蓋,這朵叫雞樅,生在白蟻窩。要想味道鮮,雨後三天見。溯源碼在第三句,客官您聽好咯!”
一個紮著臟辮的小夥子,嗓音清亮,每唱完一段,就用竹竿敲敲旁邊掛著的一串二維碼。
那唱詞巧妙至極,不僅描繪了菌菇的形態產地,甚至將每一批次的農產品溯源編碼都編入了戲文裡。
觀眾隻需在唱到特定句子時,心領神會地截圖掃碼,便能精準下單。
這是一種他從未設想過的道路。
不是拙劣的模仿,而是近乎天才的本地化再創造。
沈昭岐無聲地笑了。
他沒有驚動任何人,隻是悄然掏出手機,對著屏幕一掃。
鏈接跳轉,下單,付款,一氣嗬成。
就在支付成功的瞬間,手機屏幕上並未彈出常見的感謝語,而是一行冰冷的係統提示,帶著一種機械的莊嚴感:“您支持的是‘非官方致敬計劃’第417號節點。”
四百一十七號……
沈昭岐輕笑著搖了搖頭,熄滅屏幕。
他明白了,自己早已不是一個可供模仿的模板,而是一種可以被無限解讀和應用的方法論。
幾乎在同一時刻,千裡之外的京城,“共信鏈”數據中心警報燈驟然爆閃。
林晚衝進機房時,整個技術團隊已經亂成一鍋粥。
“瘋了!ai成精了!”一個年輕的程序員指著主屏幕,臉色煞白。
屏幕上,一行行代碼如瀑布般滾落,最終彙聚成一份完整的公益提案——《關於針對西南地區未來三個月內可能出現的羊肚菌滯銷風險的預警及幫扶方案》。
提案內容詳儘,邏輯嚴密,從風險預測到物流渠道優化,再到市場對接,其思路和決策模型,與沈昭岐過往處理類似危機的行為模式吻合度高達百分之九十九。
更可怕的是,它預測的“區域性農產品滯銷”事件,尚未有任何公開報道,甚至連當地農業部門都還未察覺。
“林總,這太詭異了!它在沒有接到任何指令的情況下,開始自主思考和行動!”團隊負責人急切地建議,“必須立刻暫停係統,進行底層代碼審查!這已經觸及技術倫理紅線了!”
林晚的目光卻死死鎖在屏幕一角的數據調用日誌上。
她發現,ai在做出每一次關鍵決策之前,都會精準地調取一段容量極小的音頻文件。
她下令播放那段音頻。
一陣輕微的電流聲後,一個男人疲憊而沙啞的嗓音響起,帶著不甘和自省:“要是能重來……我會先問土地需要什麼,而不是我想給它什麼。”
那是沈昭岐第一次直播帶貨慘敗後,深夜獨自一人在倉庫裡自言自語的錄音,被當時作為助手的她無意中記錄了下來。
這句被遺忘的話,竟成了這套龐大冰冷係統的“第一因”。
“不,不能停。”林晚深吸一口氣,眼神恢複了往日的冷靜與決絕,“它不是成精,它隻是……記住了最初的使命。”
她力排眾議,不但保留了ai的自主決策權,更親自在核心協議中,用最高權限加入了一行限製性條款:“在任何提案、報告及對外交互中,不得提及任何個人姓名,包括但不限於沈昭岐、創始人、導師等具有指向性的稱謂。”
係統學會了思考,那它首先要學會的,就是忘記那個教它思考的人。
與此同時,著名學者周執正為了他的新書《鄉村自治白皮書》焦頭爛額。
出版社編輯幾乎是在最後通牒:“周教授,我們理解您的學術堅持,但市場需要一個‘靈魂人物’!最後一章的‘關鍵人物訪談’,您列了十幾個基層實踐者,為什麼偏偏回避了那個所有人都繞不開的名字?”
“沒有他,讀者看不懂這本書的根在哪!”
周執將筆重重拍在桌上,鏡片後的雙眼迸出怒火:“如果理解善行必須依賴一個具體的名字,那我們究竟是在信仰一套行之有效的製度,還是在倒退回崇拜英雄的蒙昧時代?他花了那麼多年把自己從符號變成方法,你們現在又要一筆把他打回神壇?”
爭論不歡而散。
最終,周執做出了一個讓整個出版界都為之嘩然的決定。
他在書的最後一章,留下了一整頁的空白,僅在頁麵正中,印上了一行極小卻力透紙背的字:
“此處本應有一個人的名字,但他教會我們,留白才是真正的完整。”
這本書後來成了現象級的暢銷書,而那空白的一頁,引發的討論甚至超過了書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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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波也吹進了體製內。
秦念慈正在主持修訂《鄉土憲章》第二版,一份由數萬民眾聯名提交的民間草案,赫然提出了一條“沈昭岐條款”——建議設立國家級的“無名貢獻獎”,用以表彰那些在鄉土建設中做出巨大貢獻,卻拒絕留名、拒絕被報道的幕後英雄。
條款引發了激烈的辯論。
聽證會上,一位在事故中失去雙腿、靠著電商項目重新站起來的農人,搖著輪椅來到發言席。
他的聲音不大,卻讓全場瞬間安靜。
“我……我不要什麼獎。我隻想把我辛辛苦苦種出來的米,送到那些和我一樣,曾經餓到發慌的人手裡。這就夠了。要是給他知道了,他也不會要。”
秦念慈當場拍板,采納該條款。
但她將獎項名稱從“無名獎”改為了“回音獎”,並親自增補了一條核心規定:任何獲獎者,必須在領獎後的一年內,將這份榮譽以任何形式,轉贈給另一位值得這份榮譽的人。
她在會議紀要的結尾處寫道:“紀念的本質,不是為了凝固一段過往,而是為了讓善意繼續走動,生生不息。”
幾天後,秦知語站在日內瓦國際可持續發展論壇的聚光燈下,麵對著一位外媒記者的尖銳提問:“秦女士,您所推動的這套舉世聞名的助農模式,是否可以被看作是在延續沈昭岐先生的精神遺產?”
秦知語優雅地微笑著,回答滴水不漏:“我不知道沈先生此刻身在何方,我隻知道,現在,在我的國家,至少有三百萬人,在用他的方式思考和行動。遺產是靜止的,而我們是流動的。”
回程的萬米高空上,她翻閱著手機新聞,一條關於某頭部主播因虛假助農、數據造假而被全網封殺的報道刺痛了她的眼睛。
然而,評論區最高讚的幾條留言,卻讓她陷入了沉思。
“學了皮毛,沒學到骨髓。這不是沈昭岐教我們的。”
“但凡看過他直播的人,都不會乾出這種事。”
“把他當流量密碼,活該被反噬。”
她忽然醒悟。
真正的傳承,不是培養一個又一個複製品,而是建立一個擁有強大共識、能夠自我淨化和糾錯的生態係統。
當有人走錯路時,整個係統會自發地將他排斥出去。
飛機尚未落地,秦知語已經連夜修改了公司未來五年的核心kpi,將沿用多年的“主播個人影響力指數”和“單場gv商品交易總額)”,大筆一揮,改為了“社區可持續發展指數”和“產業生態健康度”。
夜色漸深,怒江奔騰的濤聲如雷。
江邊一間簡陋的驛站裡,沈昭岐默默地聽著壁爐前幾個年輕誌願者的爭論。
“我們現在做的事,到底算不算繼承了他的事業?”一個女孩迷茫地問。
“當然算!”另一個男生立刻反駁,“他是光,我們就是他投下的影子。光在哪裡,我們就跟到哪裡。”
“不對。”一個一直沉默的眼鏡男扶了扶鏡框,緩緩開口,“這個比喻不對。他不是光,我們也不是影子。他是風,我們是樹。風來之前,我們就在這裡了。隻是風吹過之後,我們的枝乾才學會了如何搖擺,如何將種子送向更遠的地方。”
沈昭岐的眼神動了動,他站起身,往快要熄滅的壁爐裡,默默添了一大塊柴。
火光重新熊熊燃起,映亮了每個人年輕而堅定的臉。
他沒有打擾他們,轉身悄然離開。
在驛站那本厚厚的留言簿上,他隻寫下了一句話:
“彆問我去了哪裡,問你們要走向哪裡。”
次日清晨,驛站老板驚訝地發現,那本被無數旅人視若珍寶的留言簿,竟被人齊整地剪下了一頁。
而那一頁,正被人用圖釘牢牢釘在了村口的公告欄上。
那句“彆問我去了哪裡,問你們要走向哪裡”的下麵,貼著一張嶄新的倡議書,號召村民們整合資源,建立一個屬於怒江大峽穀的數字化農產品集散中心。
倡議書的署名處,一片空白。
但隻有驛站老板這個本地老人才知道,倡議書裡的核心規劃思路和那幾句關鍵口號,分明就是十五年前,一個路過此地的年輕人,酒後吐露卻從未公開發表過的演講稿片段。
夜色中,沈昭岐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崎嶇的山路上。
他裹緊了單薄的外衣,迎著愈發凜冽刺骨的風,一步一步,朝著更高、更遠、更寂寥的雪線之上走去。
那條路,通向雲端,也通向無人之境。
他知道,真正的考驗,或許才剛剛開始。
風聲在耳邊呼嘯,如同鬼魅的尖嘯,將天地間的一切色彩都剝離,隻剩下無儘的蒼白。
沈昭岐裹緊了身上單薄的衝鋒衣,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刃上。
氧氣稀薄,寒冷刺骨,他的肺部如同被冰錐反複穿刺,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味的灼痛。
他選擇的這條路,本就是一場向死而生的苦行,隻是他沒想到,這片高原會用最原始、最暴烈的姿態來迎接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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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風雪來得毫無征兆。
前一刻還是湛藍如洗的天空,下一秒便鉛雲壓頂,鵝毛般的雪片瞬間化作白色的利刃,劈頭蓋臉地砸下。
能見度驟降到不足一米,世界被濃縮成一個不斷旋轉的白色漩渦。
他失去了方向,體溫在急速流失,意識開始陣陣模糊。
就在他以為自己將要變成這雪原上又一具無名的冰雕時,一團微弱的、橘黃色的光暈在風雪的儘頭頑強地閃爍了一下。
是幻覺嗎?
他用儘最後一絲力氣,朝著那光暈的方向挪動。
不知過了多久,一隻粗糙而溫暖的大手抓住了他的胳膊,一股濃烈的酥油和羊膻味將他從昏沉中拽了回來。
再次睜開眼時,他正躺在一張鋪著厚厚羊皮的床上,身上蓋著沉甸甸的藏毯。
屋外,風雪的咆哮依然在持續,但在這間低矮的土坯房裡,爐火燒得正旺,溫暖而安寧。
一個皮膚黝黑、眼神純淨的男人遞給他一碗滾燙的酥油茶,濃鬱的香氣瞬間驅散了他五臟六腑的寒意。
“喝吧,暖暖身子。”男人的漢語帶著濃重的口音,卻樸實得讓人心安。
沈昭岐掙紮著坐起身,接過碗,大口地喝了下去。
一股暖流從喉嚨滑入胃裡,迅速擴散至四肢百骸。
他環顧四周,目光掃過土牆,忽然凝固了。
牆上掛著許多物件,有經幡,有乾癟的牛頭,而在最顯眼的位置,赫然掛著一幅已經泛黃卷邊的舊照片。
照片上,一個年輕的男人穿著劇組的工作服,正蹲在地上,笑著給一個藏族小女孩的額頭貼上一枚亮晶晶的貼紙。
那個男人,是十五年前的自己。
他心臟猛地一縮,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攥住。
照片的木質邊框下,用稚嫩的藏文和同樣稚嫩的漢字寫著一行小字——神仙爺爺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