夔門骨灘
天蒙蒙亮,老艄公的煙袋鍋子敲在夔門岩壁上,“梆梆”地震下幾塊碎石。慕容九辰踩著露水走到江灘,靴子突然陷進泥裡——龜裂的河床底下,禹王脛骨化石半露著,骨頭上全是纖繩磨出的深槽,槽裡塞著漚爛的明末糧票,紅印子暈成血痂似的。
“五三年發蛟水,這骨頭救過整條船隊!”老艄公啐口唾沫,煙杆戳了戳骨縫,“當年水文站長老趙,就是摸著這些繩印子才躲過漩渦。”
江心“咕咚”冒起泡,九尊生滿綠苔的石犀牛浮出水麵。牛角上掛的破陶罐油燈晃悠悠,燈油混著桐油和魚脂,腥氣裹著晨風往鼻子裡鑽。
九辰手腕的舊傷突然針紮似的疼。抬眼望去:
西陵峽北坡:半截纖夫號子碑斜插在亂石堆裡,碑文叫風雨啃得模糊不清,石縫裡卡著半張1958年的糧票,紙邊還粘著乾泥;
巫山雲霧裡:楚王廟的斷柱子搭著漁網,網上銅鈴被江風吹得叮當響,混著岸邊娃兒背《九歌》的脆嗓子:“沅有芷兮澧有蘭——”
敖隱的竹篙點來半截鏽戟。九辰剛抓住戟杆,戟尖的銅綠蹭在他腳背胎記上——血珠子滲進沙地,混著昨夜漁火留下的焦油印子,暈出“骨脈通九泉”幾個蟲鳥字,像蝌蚪爬過的痕跡。
江陵舊碼頭
石犀沉回水底,淺灘露出三千根柏木樁壘的老碼頭。木縫裡卡著隻鏽懷表,表蓋照片裡光緒帝的辮子隻剩半截毛茬。碼頭當間的舵輪是北洋炮艦廢鐵熔的,輪輻上釘著小木牌,刻甲午水兵的名兒和生辰,牌角還粘著曬乾的海帶皮。
“遲了三十年啊...”沈蔻丹的舊照片從木縫裡飄出來,相紙邊焦黃卷著。九辰聞到桐油混魚露的味兒——這味道讓他想起漢陽鐵廠的老倉庫,房梁上還掛著“工業學大慶”的褪色紅布標語。
懷表“哢噠”彈開,表蓋裡頭貼著張泛黃的航道圖。九辰手指頭抹過圖紙:
左圖顯舊痕:纖繩磨出的溝突然崩裂溝底嵌的糧票化成紙漿),漿沫裡浮出1938年手畫的江防圖,墨線標著日本炮艇停靠的河灣;
右圖映新跡:楚王廟的銅鈴突然發瘋似的響,震落的銅綠裡露出新刻的“三峽壩基應力點”,像是用船釘硬生生劃出來的。
圖紙突然滲出水漬!九辰腳底打滑時,碼頭角落蜷著的破船骸“嘩啦”散架——朽木頭裡滾出半卷《海國圖誌》,書頁燃起的火苗裡蹦出條江豚骨架,魚嘴頂著沈蔻丹落江時戴的銀簪子。
潯陽夜泊
纖繩“唰”地纏上九辰腳脖子。他一個趔趄跌進蘆葦蕩,葦杆間飄著夜漁的藍火苗。渾濁的江水裹著鏽錨鏈,鏈環上拴的螺殼“哢哢”碰撞,殼裡還塞著發黴的糯米粒。
葦蕩深處擱著個鐵皮箱,“小心輕放”的紅漆已斑駁,露出底下青銅澆的嬰孩腳印——腳印邊凝著乾涸的魚油,混著臍血似的水鏽蝕出“萬物負陰抱陽”的籀文殘跡,像漁家娃兒用樹枝在泥地上亂畫的。
“骨頭能當舵使...”沈蔻丹的歎息被江風吹過來。她留下的銀簪紮進九辰手心,疼得他舊傷崩裂。青銅鏽屑順著手腕血凝成麻繩紋:
左紋沁水寒:簪尖映出星圖,崇明島蘆葦蕩化成曬著的漁網網眼掛的乳牙震出童謠調);
右紋烙日暖:繩結係在《九歌》竹簡上,楚王廟的銅鈴越搖越急,“啪”地震碎三枚銅片,碎片拚成太師椅的桃木靠背。
麻繩崩斷時血珠飛濺,在晨霧裡凝成個臍窩星圖。九辰眼花時看見:娘跪在禹王骨頭前埋玉牌的雨夜,繈褓裡的自己突然睜眼——瞳孔裡映著個正在補漁網的鮫人!鮫人骨頭墜進江流,江底“轟”地裂開漩渦。
水脈人家
“起錨!”敖隱的號子震得蘆葦葉直抖。九辰撕開衣襟,把血染的星圖往心口一按——
“嘩啦!”
老碼頭倒轉,魚油混著錨鏈凝成柏木盾盾麵浮刻的繩紋活像纖夫胸膛的凹痕)。木盾映出兩幅光景:
左盾結霜色:冰川融水處,沈蔻丹舊褂子破口露的布紋,竟跟邙山玉枕的星圖對得上縫;
右盾燃灶火:酒泉基地廢墟裡,爹把螭鈕石章塞進竹籃,籃輪碾碎江豚頭骨骨片裂成魚鱗似的甲骨文)。
當江風撞上木盾時,九辰聽見八歲的自己在青銅棺裡乾嚎——棺蓋饕餮紋的綠鬆石眼珠裡,映著黑雲吞吃纖繩的畫麵。魚油從棺縫滲出,裹著半張糧票“啪”地貼在他眉心。
盾麵裂開時,沈蔻丹的影子從縫裡滲出來。她衣擺的玉墜化了,裹著河泥凝成睫毛——睫毛沾到裂縫就瘋長銅綠苔,苔上蝕出“反者道之動”的籀文!籀文化成骨針,紮進九辰虎口:
左針刺生氣:纖夫牙齒串的項鏈震碎左牆牧童笑聲衝散饕餮幻影);
右針導濁流:冰晶凍住右壁鐵戟甲骨魚紋托起沈蔻丹殘影)。
骨針拔出時帶出血絲,血滴在漩渦裡凝成個陶土胞宮。宮頂懸的青銅胎繭“哢嚓”裂開——繭裡掉下來的不是嬰兒,是個鏽跡斑斑的鐵盒子!盒蓋“小心輕放”字樣底下,赫然刻著“戊戌零號”的血書,像是用船釘生生摳出來的。
第八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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