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集:城門破隙
虢州城的夯土城門在暮色裡泛著冷硬的灰,守軍手中的鐵矛斜指地麵,矛尖挑著將落未落的殘陽,把影子拖得比城牆還要長。雙經渡站在流民最前,粗布僧衣被山風掀起邊角,露出裡麵打了三層補丁的棉絮——那是他西行三載,從長安到河西,一路化緣行醫攢下的風霜。
“讓開!”守軍頭目是個左額帶疤的漢子,嗓門比城門軸的吱呀聲還要刺耳,“刺史有令,凡流民一律不準入城!誰再往前挪半步,這矛尖可不認人!”他手中的矛往地上頓了頓,震起的塵土撲在最前排那老卒的草鞋上。
老卒叫王二柱,三天前還在城頭值勤,今早聽聞妻兒染了溫瘧,趁換崗時混在逃疫的人堆裡想回城看看。此刻他佝僂著背,脊骨像塊磨禿了的犁鏵,每一聲咳嗽都帶著鐵鏽味:“官爺,行行好……我就看看娃還喘氣不……”
“喘氣?”疤臉頭目啐了口唾沫,“城裡麵現在喘氣的都沒幾個好的!昨天西市張屠戶家,一家子五口,後半夜全沒了氣,屍體就堆在巷口,蒼蠅嗡嗡的能把人抬起來!”他刻意把聲音壓得陰森,眼角卻瞟著雙經渡——這僧人雖穿著破舊,眼神卻穩得像深潭,既不驚慌也不憤怒,倒讓他心裡發毛。
雙經渡上前半步,袍袖掃過王二柱顫抖的手背,那觸感涼得像浸了井水。“官爺,”他聲音不高,卻穿透了流民的啜泣和風聲,“《黃帝內經》有雲:‘五疫之至,皆相染易,無問大小,病狀相似’。這溫瘧傳得快,不是堵著城門就能擋得住的。”
“你懂個屁!”疤臉頭目舉矛就往雙經渡麵前戳,矛尖離他咽喉不過三寸時,卻被一隻枯瘦的手攥住了矛杆。是王二柱,這老卒不知哪來的力氣,指節攥得發白,指甲幾乎嵌進鐵矛的鏽跡裡:“彆傷先生!他剛才救了石頭娃子!”
人群後傳來一陣騷動,被雙經渡用刺絡放血救醒的少年石頭,正被他娘摟著往這邊看。那孩子燒得通紅的臉頰已經褪了些色,此刻正睜著烏溜溜的眼睛,把手裡半塊啃剩的麥餅往雙經渡方向遞。
疤臉頭目想抽回矛,卻被王二柱死死鉗住,正待發作,城門突然“吱呀”開了道縫,一個穿著錦緞馬褂的小廝探出頭,臉白得像敷了粉:“李頭目!快!快回府衙!夫人……夫人剛才暈過去了,說是渾身發燙!”
李頭目渾身一震,那矛“當啷”掉在地上。他婆娘是刺史的遠房表妹,前兩天還在府裡吃酒,怎麼說倒就倒了?他踉蹌著往城門縫跑,跑了兩步又回頭,指著雙經渡吼:“你!你要是敢帶這些瘟神進城作亂,我扒了你的皮!”
城門縫開得更大了些,足夠一人側身通過。雙經渡彎腰拾起那支鐵矛,用袖角擦去矛尖的塵土:“官爺放心,我等入城隻為救人,若有半分作亂,任憑處置。”他將矛遞還給李頭目,指尖觸到對方掌心的冷汗——那是恐懼的味道,比流民身上的汗餿味更刺鼻。
“讓他們……讓他們進來吧。”王二柱突然癱坐在地上,剛才那股勁像是抽空了他全身的骨頭,“城裡……城裡早就沒人管了。前兒個我值勤,看見醫官們都卷著細軟往城外跑,說是刺史要封城燒屋……”
這話像塊石頭砸進流民堆裡,哭聲頓時高了八度。一個抱著繈褓的婦人突然跪倒在雙經渡麵前,繈褓裡的嬰兒連哭的力氣都沒有,嘴唇乾裂得像塊老樹皮:“先生!求您救救我娃!他爹昨天沒了,要是娃再沒了,我也不活了……”
雙經渡蹲下身,指尖輕輕搭在嬰兒的腕脈上。那脈搏細得像蛛絲,時斷時續,是《內經》裡說的“釜沸脈”,乃邪氣盛極之兆。他從行囊裡摸出個油紙包,裡麵是曬乾的薄荷和荊芥,這是他路過終南山時,藥農贈的防暑藥,此刻卻能暫解孩子的熱燥。
“把這個煮水,放溫了給娃抹額頭。”他將藥包塞給婦人,又看向李頭目,“官爺,府衙夫人的症狀,是否也是高熱、煩渴、渾身發疹?”
李頭目正急得轉圈,聞言猛地停住:“你怎麼知道?”
“溫瘧初起,多是如此。”雙經渡站起身,僧袍下擺掃過地上的塵土,“若信得過我,入城後我可為夫人診治。但這些流民……”他看了眼身後黑壓壓的人群,老的扶著小的,病的靠著強的,每個人眼裡都蒙著層絕望的灰,“總得有個地方落腳,哪怕是破廟廢院也好。”
城門內突然傳來急促的馬蹄聲,三匹快馬衝了出來,為首的是個穿緋色官袍的中年男子,腰間玉帶歪斜著,顯然是急著趕路。他看見李頭目就罵:“廢物!讓你守著城門,怎麼讓這些叫花子堵在這兒?!”
“張參軍!”李頭目像是見了救星,“這和尚說能治溫瘧,連夫人的症狀都知道!”
張參軍的三角眼在雙經渡身上掃了個來回,最後落在他胸前掛著的那串菩提子上——那菩提被摩挲得發亮,每顆上麵都刻著極小的“卍”字。“你是哪來的僧人?”他語氣不善,手卻下意識按住了腰間的藥囊,那裡麵是他剛從藥鋪搶來的牛黃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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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貧僧雙經渡,自長安來,往河西去。”雙經渡合掌行禮,“途經此地,見疫病橫行,願儘綿薄之力。”
“河西?”張參軍冷笑一聲,“那邊沙暴都能把人活埋了,你不去送死,倒來我們虢州添亂?”他突然湊近,壓低聲音,“我告訴你,刺史已經上書朝廷,說虢州疫情已平,你要是敢壞了大事,我讓你豎著進來,橫著出去!”
雙經渡聞到他身上的酒氣混著藥味,眉頭微蹙:“參軍可知,《金剛經》有雲:‘如人入暗,即無所見;若開目明,即得見種種色’。捂著耳朵偷鈴鐺,疫情不會自己平的。”
“你敢咒我?!”張參軍勃然大怒,揚手就要打。
“參軍!”李頭目急忙拉住他,“夫人還等著救命呢!這和尚要是真有本事……”
張參軍的手僵在半空,眼角的餘光瞥見那抱著嬰兒的婦人,孩子不知何時已經睜開了眼,正微弱地哼著。他心裡一動——自家小妾昨天也染了病,燒得直說胡話,要是這和尚真能治……
“哼,算你運氣好。”他收回手,理了理歪掉的官帽,“讓他們從西門入,那邊有個廢棄的土地廟,讓他們待在那兒,不準亂走!要是敢踏出廟門半步,格殺勿論!”
流民們聽到“土地廟”三個字,臉上終於有了點活氣。那廟雖破,至少能遮遮風寒。雙經渡向張參軍合掌致謝,又對李頭目道:“官爺,煩請讓人送些柴禾和乾淨水過去,多謝。”
李頭目此刻滿腦子都是自家表妹的病,含糊應著,翻身上馬就往府衙跑。張參軍瞪了雙經渡一眼,也帶著人策馬離去,馬蹄揚起的塵土濺了流民一身,卻沒人敢抱怨。
城門緩緩打開,露出裡麵灰蒙蒙的街道。王二柱拄著根撿來的木棍,第一個邁了進去,走兩步就回頭看看,像是怕這城門突然又關上。雙經渡扶著那抱著嬰兒的婦人,讓石頭娘牽著孩子跟在身邊,流民們排著歪歪扭扭的隊伍,像一串被風吹動的枯草,慢慢挪進了這座被疫病籠罩的城。
街道兩旁的鋪子都關著門,門板上貼著黃紙,有的上麵還歪歪扭扭寫著“避疫”二字。風穿過空蕩蕩的酒旗,發出嗚嗚的響聲,像有人在哭。偶爾能看見門縫裡探出雙眼睛,怯生生地看一眼,又慌忙縮回去。
“先生,您看那兒。”石頭娘突然指著街角,那裡堆著些破爛的草席,席子底下似乎有東西在動。
雙經渡走過去,輕輕掀開草席的一角。底下是個約莫七八歲的女孩,頭發枯黃得像亂草,懷裡抱著個更小的男孩,兩人都瘦得隻剩皮包骨,見了人就往一起縮,像受驚的小獸。
“彆怕,我們是來治病的。”雙經渡放柔了聲音,從行囊裡摸出最後兩塊麥餅,遞了過去,“餓了吧?吃點東西。”
女孩警惕地看著他,又看了看麥餅,咽了口唾沫,卻沒接。直到石頭跑過來,把自己手裡的半塊餅塞給她,她才猶豫著接了,掰了一小塊喂給懷裡的男孩,自己卻隻舔了舔手上的餅渣。
“他們是劉屠戶家的娃。”王二柱歎了口氣,“前兒個劉屠戶兩口子都沒了,就剩這倆娃,躲在這兒好幾天了。”
雙經渡的心像被什麼東西揪了一下。他想起《金剛經》裡的“眾生皆苦”,以前總覺得是句經文,此刻卻真真切切地壓在心頭。他抱起那發著燒的小男孩,探了探額頭,滾燙得嚇人。
“跟我們去土地廟吧,我給你弟弟治病。”他對女孩說。
女孩看了看他懷裡的弟弟,又看了看遠處的土地廟,終於點了點頭,小手緊緊抓住了雙經渡的衣角。
夕陽徹底落下去了,暮色像墨汁一樣慢慢潑滿街道。土地廟的輪廓在遠處越來越清晰,那破敗的屋頂斜斜地歪著,像個隨時會倒下的老人。雙經渡回頭望了眼緊閉的城門,又看了看身邊這些麵黃肌瘦的流民,心裡清楚——這隻是開始,真正的難關,還在廟裡等著他呢。
那座破廟裡麵,會是什麼樣子?雙經渡能否順利在廟裡鋪開救治之路?且看下集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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