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固城頭變換了大王旗,硝煙雖未散儘,但權力的移交與清算已迅速而冷酷地展開。南燕皇宮的正殿,昔日慕容超耀武揚威之所,此刻端坐著新的主人。劉裕高踞丹陛之上,玄甲未卸,猩紅披風垂地,目光如冰,掃視著殿下匍匐於地的亡國之君與其寥寥幾名心腹臣子。
慕容超已被剝去了象征皇權的袍服,隻著一身白色的囚衣,頭發散亂,五花大綁,被迫跪在冰冷的地磚上。他麵色灰敗,身體不住地顫抖,往日的驕狂跋扈蕩然無存,隻剩下深入骨髓的恐懼和瀕死的絕望。他不敢抬頭看劉裕,喉嚨裡發出意義不明的嗚咽聲。
殿內氣氛肅殺,北府軍諸將分列兩側,眼神冷漠地看著這位曾經的對手。如何處理慕容超,是一個兼具政治意義和象征意義的問題。
“慕容超,”劉裕的聲音打破了沉寂,冰冷得不帶一絲感情,“汝本胡虜酋首,僭越稱帝,竊據華夏州郡,負隅頑抗,致使生靈塗炭。今兵敗被擒,尚有何言?”
慕容超猛地一顫,涕淚交流,以頭搶地,語無倫次地哀求:“罪臣……罪臣知錯了!求大將軍……不,求陛下開恩!饒罪臣一命!罪臣願獻出所有……願世代為奴……隻求……隻求活命……”為了求生,他已毫無尊嚴可言。
劉裕眼中閃過一絲毫不掩飾的鄙夷。這樣的對手,讓他連最後的幾分重視也消散了。他需要的不是一個搖尾乞憐的奴仆,而是一個足以震懾所有潛在割據者、彰顯北伐威嚴的“典型”。
“饒你?”劉裕冷笑一聲,“廣固城外累累白骨,城中易子而食的慘狀,可能饒你?北伐大業,豈容爾等反複無常之胡酋玷汙?!”
他猛地站起身,聲音如同金鐵交鳴,響徹大殿:“傳令!將慕容超及其宗室子弟、核心黨羽,悉數檻送京師建康!獻俘於太廟,明正典刑,昭告天下:凡敢裂土稱尊、對抗天兵者,這便是下場!”
“諾!”殿前武士轟然應命,上前如拖死狗般將癱軟如泥、哀嚎不止的慕容超及其親信拖了下去。他們的命運已然注定:在建康的鬨市口,等待他們的將是最具羞辱性的公開處決,以此宣告一個時代的終結,和另一個新時代的鐵血開端。
劉裕此舉,冷酷卻必要。既能極大鼓舞北伐軍的士氣和中興晉室的威望,也能狠狠震懾北方那些仍在觀望的胡族政權以及江南潛在的門閥異動者。
與正殿肅殺的氣氛不同,皇宮偏殿一側臨時改建的技術工坊內,卻是另一番景象。爐火熊熊,敲打聲不絕於耳,空氣中彌漫著金屬、皮革和木料的氣息。陳衍正與王鐵頭及一批剛剛歸順的南燕工匠,圍著幾件繳獲的精良甲胄和馬具,熱烈地討論著。
慕容月也在其中。她換上了一身乾淨的青色布裙,頭發簡單地挽起,臉上雖仍有倦色,但眼神專注而明亮。她正拿著一支炭筆,在一塊木板上飛快地勾勒著圖形,並向周圍的工匠解釋著某種甲片編綴技法的關鍵細節。
“……此處並非單純疊壓,需用熟皮條先做內襯纏繞,再以冷鍛法將甲片邊緣微微敲卷,嵌入皮條之內,如此既能保證靈活,又可防箭矢斜射入縫隙……”她的聲音清晰冷靜,完全沉浸在了技術的世界裡,仿佛忘卻了外麵的天翻地覆和自己的囚徒身份。
陳衍站在一旁,認真聽著,不時提出疑問或補充自己的想法。他看著慕容月那專注而專業的側臉,心中情緒複雜難言。
她是慕容超的族妹,是南燕的宗室,是曾試圖窺探北府軍機密的間諜。按律,她的結局即使不是與慕容超一同被押赴建康處斬,也應是沒入官婢,命運堪憂。
然而,她又是如此難得的技術人才。她對南燕,乃至整個慕容鮮卑和遼東地區工技的了解,如同一個活的寶庫。這幾日,在她的協助下,陳衍對南燕的技術消化速度快了數倍,許多圖譜上語焉不詳的細節、匠人口耳相傳的秘訣,都被她清晰地解讀出來。其價值,遠超千百名普通俘虜。
更讓陳衍心中微動的是,在亡國破家、兄長即將被明正典刑的巨大變故下,她似乎選擇了一種令人驚異的冷靜來應對——將全部精神投入到她所熟悉和擅長的技術領域,仿佛那裡才是她真正的避風港和實現自我價值的所在。這種專注和堅韌,讓陳衍在警惕之餘,不禁生出幾分真正的欣賞和……憐憫。
這時,一名親兵來到陳衍身邊,低聲稟報了正殿對慕容超的處置決定。
陳衍目光微微一凝,下意識地看向慕容月。她似乎也聽到了隻言片語,正在畫圖的手停頓了一下,炭筆在木板上留下一個濃重的墨點。她的肩膀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但很快,她又深吸一口氣,繼續畫了下去,隻是筆觸似乎更加用力,臉色也更加蒼白了幾分。
她什麼都沒問,什麼都沒說。
陳衍心中了然。她知道了,但也接受了。這是一種無聲的絕望,也是一種無奈的堅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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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議暫告一段落,工匠們散去忙碌。工坊內隻剩下陳衍和慕容月兩人,氣氛一時有些沉默。
“慕容姑娘……”陳衍開口,聲音比平時緩和了些許。
慕容月抬起頭,目光平靜地看著他,仿佛剛才什麼都沒發生:“將軍有何吩咐?”
陳衍沉吟片刻,道:“慕容超……已被決議,檻送建康。”他選擇了直言,覺得隱瞞或委婉對她而言或許更是一種侮辱。
慕容月沉默了一下,微微頷首:“罪有應得。多謝將軍告知。”語氣平靜得近乎漠然,但陳衍還是捕捉到了她眼底深處一閃而過的痛楚。
“至於姑娘你……”陳衍頓了頓,“大將軍日理萬機,目前尚未對宮眷及旁係宗室有具體處置明令。你……暫且仍留在此處,協助技術整理吧。”
這其實是他的一種變相保護。將她的價值凸顯在技術層麵,暫時淡化其政治身份,為後續可能的轉圜留下空間。
慕容月是何等聰明之人,自然明白陳衍的用意。她看著陳衍,眼神極其複雜。眼前這個男人,是攻破她家園的敵人統帥之一,間接導致了她的國破家亡。但他又從亂兵手中救了她,此刻更是在試圖給她提供一線生機。
仇恨?感激?屈辱?依賴?種種情緒交織在一起,讓她心亂如麻。
最終,她隻是深深一福,低聲道:“慕容月……謹遵將軍安排。必竭儘所能,以報……以報將軍保全之恩。”她將“不殺之恩”換成了“保全之恩”,細微的差彆,卻透露出她內心的掙紮與定位的轉變。
陳衍點了點頭,不再多言。他知道,兩人之間這層關係,已然變得異常微妙和複雜。她是囚徒,他卻待她如上賓。她是敗者,卻掌握著他急需的知識。他們之間隔著國仇家恨,卻又因技術而奇特地連接在一起。
這種關係脆弱而危險,如同在刀尖上行走。但陳衍願意冒這個風險,為了北府軍的未來,也或許,是為了那一點點因欣賞而產生的不忍。
他轉身離開工坊,去麵對那些繁雜的軍務和技術整合。慕容月則繼續留在那裡,對著木板上的圖譜,久久沒有動作。窗外,是北府軍士兵巡邏的腳步聲和勝利的號角聲;窗內,是一個亡國宗室女在技術世界中尋找的、暫時的寧靜和存在的意義。
英雄與囚徒的界限,征服者與被征服者的關係,在這特殊的時刻,因為一個男人的惜才之心和一個女人的求生之智,變得模糊而微妙起來。未來的路該如何走,對於他們二人而言,都充滿了未知的變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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