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的冬天,空氣凝固著絕望,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冰冷的鐵鏽味和淡淡的屍骸焦臭。城外的北魏與夏軍如同盤旋的禿鷲,城內的叛亂與饑餓則是不斷腐爛的傷口。在這瀕臨崩潰的邊緣,向江東建康求援,成了留守眾人心中唯一殘存的、微弱如星火的希望。
都督府內,燭火搖曳,映照著幾張焦灼而憔悴的麵孔。王鎮惡、沈田子、王修,乃至年僅十一歲的劉義真,都意識到已到了生死存亡的最後關頭。
“必須再派人出去!無論如何,要讓父親知道這裡的危局!”劉義真的小臉上罕有地露出了超越年齡的決絕,他甚至咬破手指,在一小片絹布上寫下了歪歪扭扭的“父救兒”三個血字。
王修老淚縱橫,起草了一封言辭極其懇切、詳述危情的公文,列明了糧儘援絕、內亂不止、二虜夾攻的極端困境,幾乎是聲淚俱下地請求即刻發兵救援,運送糧草。
陳衍則貢獻出了他視為珍寶的一樣東西——一份精心繪製的“卻月陣”詳細結構圖與戰術要略。他的想法現實而無奈:“或許…或許朝廷諸公見到此陣價值,認為值得救援…或許大將軍知此陣需精良器械方能發揮,會念及我等工匠…”
這幾乎是用他最大的技術資本,來做最後的乞求。
三份承載著不同意義上最後希望的文書,被交給三批精心挑選的死士。他們背負著全城人的性命,計劃從不同方向,不同路徑,冒死突圍,奔赴江東。
第一批死士,選擇了看似最穩妥的武關道東南方向。他們一去便再無音訊。許久之後才有零星消息傳來,說在武關之外的群山中發現了幾具被野獸啃噬殆儘的晉軍屍骨,身份無從辨認。
第二批,試圖走潼關舊道,繞行敵占區。結果剛過潼關不久,便遭遇北魏遊騎,全軍覆沒,首級被懸掛於魏軍營寨之外。
第三批,最為精銳,由朱超石親自挑選的心腹家將帶領,計劃從西南方向繞遠路,經漢中、荊州一線南下。他們成功突破了夏軍遊騎的幾道封鎖,消失在了茫茫秦嶺之中。
長安城內,眾人翹首以盼,度日如年。每一天,都有人望向東南方的天空,期盼能看到援軍到來的煙塵,或是信使帶來的好消息。
然而,一天,兩天…十天,半個月…
沒有任何消息。沒有一兵一卒到來。沒有一船一粟運抵。
建康方麵,如同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吞噬了所有求救的信息,卻沒有傳回任何回音。可怕的沉默,比明確的拒絕更加令人絕望。
他們並不知道,此刻的建康,正沉浸在一片“盛大”的忙碌之中。
皇宮內外,張燈結彩,不是在籌備戰爭,而是在籌備一場亙古大典——禪讓。
劉裕的心腹們,傅亮、徐羨之等人,正忙於“勸說”晉安帝司馬德宗寫下禪位詔書,忙於擬定新朝禮儀製度,忙於安排百官一次次上表“勸進”,忙於清洗朝中可能存在的、哪怕一絲的反對聲音。
朝廷的機器在全速運轉,但目的絕非為了救援千裡之外的關中。
偶爾有來自關中的殘破求救文書,曆經千辛萬苦送到某些尚有良知的官員手中,也被輕易地壓下。
“關中戰事,劉公自有安排,豈容我等置喙?”
“北伐大軍已凱旋,些許殘敵,留守諸將足可應付,豈需勞師動眾?”
“如今朝廷正值鼎革之際,萬事皆需為新朝讓路,此乃天下頭等大事!”
冠冕堂皇的理由下,是冰冷的現實:在劉裕及其核心集團眼中,登基稱帝,遠比關中那片土地和那數萬軍隊重要。甚至,在某些不可言說的算計裡,關中留守部隊的“英勇奮戰”和“悲壯結局”,未來或許更能襯托新朝的來之不易,成為一則用於宣揚的悲情故事。
當那批最被寄予厚望的、由朱超石家將帶領的信使,竟然奇跡般地、傷痕累累地隻身逃回長安時,帶回來的不是希望,而是最終的審判。
他伏在都督府冰冷的地麵上,泣不成聲:“…到了…到了建康…連…連大將軍的麵都見不到…公文遞了上去,石沉大海…有…有位相熟的郎官私下說…說…讓咱們…自求多福…朝廷…朝廷正忙於…忙於禪讓大典…無暇…無暇西顧…”
哐當!
王鎮惡手中的劍掉在地上,他踉蹌一步,臉色死灰。
沈田子張了張嘴,想罵什麼,卻最終一個字也吐不出來,隻是猛地一拳砸在柱子上,拳頭瞬間血肉模糊。
王修閉上眼睛,兩行濁淚無聲滑落。
十一歲的劉義真,愣愣地看著那個奄奄一息的信使,又低頭看了看自己手上已經變暗發黑的血字,小小的身體開始劇烈顫抖,最終“哇”地一聲哭了出來,那哭聲裡充滿了被至親拋棄的巨大恐懼和委屈。
陳衍默默地撿起那份被原封不動退回的“卻月陣”圖紙,圖紙邊緣已經被信使的鮮血染紅。他看著上麵精心繪製的每一個部件,每一條注解,隻覺得無比諷刺和冰涼。他最大的技術結晶,在權力的棋局中,竟如此微不足道,甚至無法換來一絲一毫的憐憫。
所有的希望,在這一刻徹底破滅。
他們被徹底拋棄了。不是被敵人,而是被他們誓死效忠的主君,被他們寄托希望的朝廷。
巨大的失望和憤怒之後,是死一般的寂靜和麻木。不再有期待,不再有幻想。剩下的,隻有如何在注定毀滅的結局到來之前,多掙紮片刻的冰冷現實。
求援之路已絕。長安,成了一座真正的、被外界遺忘的孤城墳墓。最後的生機,從內部開始徹底斷絕。
喜歡寒旌映長安:從北府小卒到天下共請大家收藏:()寒旌映長安:從北府小卒到天下共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