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時刻,終於還是到來了。
長安的城牆尚未被外力攻破,但內部早已被饑餓、瘟疫和絕望徹底蛀空。每日死亡的人數已無法統計,街道上橫七豎八躺著的,不知是餓殍還是倒斃的叛軍。能戰鬥的士兵不足五千,且大多虛弱不堪,弓無箭,刃卷口,甲胄破敗。王鎮惡、沈田子之間雖仍存芥蒂,但此刻也明白,再守下去,唯有全軍覆沒,玉石俱焚。
一場決定命運的軍事會議在彌漫著腐臭氣息的都督府內召開。燭光搖曳,映照著幾張形銷骨立、卻異常凝重的麵孔。
“必須突圍!”沈田子聲音嘶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趁現在還有點力氣,再拖下去,想跑都跑不了!”
王鎮惡沒有反駁,他隻是沉重地點了點頭,手指在地圖上劃過:“守是守不住了。唯有突圍,或有一線生機。目標,東南武關道,設法進入荊州地界,或許能得接應。”
王修老淚縱橫,看著一旁懵懂驚恐的劉義真:“隻是…隻是這滿城百姓…”
“顧不上了!”沈田子粗暴地打斷,“能帶走多少是多少!各安天命吧!”
最終方案迅速敲定:集中所有還能動彈的兵力,護送劉義真、王修等核心文官及部分眷屬,趁夜分批突圍。目標是分散敵軍注意力,提高成功率。
然而,一個最殘酷的問題擺在了麵前:誰來做那個吸引敵軍主力、注定九死一生的斷後之人?
殿內瞬間陷入死一般的寂靜。斷後,意味著幾乎必死。每個人都清楚這一點。
就在這時,一個平靜的聲音響起,打破了沉默。
“我來斷後。”
眾人愕然望去,說話的是陳衍。他站在陰影裡,臉色蒼白,但眼神卻異常清澈堅定。
“陳先生,你…”王鎮惡一怔,下意識地想反對。陳衍是匠作官,並非衝鋒陷陣的武將。
陳衍走上前,目光掃過眾人:“正因為我是匠作官,我才最適合斷後。”
他的理由冷靜得近乎殘酷:
“第一,我熟悉城內所有守城器械,即便殘破,我也能最大程度利用它們,拖延最長時間。”
“第二,匠作營還有一批願意誓死跟隨我的工匠,他們不善野戰,但操作器械、固守據點尚可一搏。讓他們跟著突圍,反而是拖累。”
“第三,”他頓了頓,聲音低沉下去,“我新婚妻子是胡人麵貌,突圍途中恐生誤會,不如留下與我一起。”
最後一點,他未曾說出口的是:他對那個遠在建康的“宋高祖”已徹底失望,突圍出去,又能如何?不過是換一個地方,繼續麵對政治的傾軋和背叛。不如就在此地,為自己堅信的東西,戰至最後一刻。
慕容月就站在他身後不遠處,聽到他的話,沒有驚訝,沒有反對,隻是默默地、堅定地向前一步,與他並肩而立,用行動表明了自己的選擇。烽火台下的誓言,言猶在耳。
王鎮惡嘴唇動了動,最終化作一聲長歎,重重拍了拍陳衍的肩膀:“保重!”他知道,這是最好的,也可能是唯一的選擇。
沈田子看著陳衍,眼神複雜,第一次沒有了平日的倨傲,抱拳道:“陳先生…義士!若沈某能活著出去,必奏明陛下…你的功績!”
朱超石虎目含淚,單膝跪地:“陳先生!朱某…欠你一條命!來世再報!”
最後的準備在悲壯而壓抑的氣氛中展開。
能帶走的糧食和珍貴物資被集中分配給出突圍部隊。傷兵們被集中安置,他們注定將被留下,眼神空洞地等待著命運的終結。
陳衍返回匠作營,召集了所有願意留下的工匠和他們的家屬,其中不少是老人和婦孺。他沒有隱瞞,直言了斷後的危險。
“願隨陳匠作死戰!”出乎意料,幾乎所有人都選擇了留下。對他們而言,逃亡之路同樣渺茫,不如死守在這片他們熟悉的、被陳衍儘力維護過的最後“家園”。
陳衍將最後庫存的火油、所有還能使用的弩箭、以及那些笨重卻威力巨大的床弩和炮車,全部調配到東門和南門沿線——這是突圍方向的反方向,他要在這裡製造最大的動靜,吸引所有敵軍的注意。
他甚至帶人將一些無法帶走的廢鐵、石塊、乃至屍體,堆砌在幾條主要街道上,構成簡易的障礙物,準備進行最後的巷戰。
慕容月默默地幫助他,為他遞工具,安撫留下的婦孺,眼神平靜而決絕。
夜幕如期降臨,烏雲蔽月,正是突圍的好時機。
突圍部隊在東門內悄然集結,人人麵色凝重,氣氛壓抑得令人窒息。
王鎮惡、沈田子等人最後看了一眼這座他們曾經奮戰、如今卻要拋棄的城市,看了一眼那些選擇留下的傷兵和百姓,眼神痛苦而愧疚。
陳衍帶著一批工匠,登上了南門的城樓。他最後檢查了一遍身邊那架巨大的、經過他改裝的床弩,弩弦緊繃,如同他此刻的神經。
約定的時辰到了。
陳衍深吸一口氣,猛地揮下手臂!
“放箭!點火!”
霎時間,南門和西門方向,所有還能使用的遠程器械同時爆發!巨大的炮石砸向城外敵營,火箭如流星般射入夜空,床弩發出震耳欲聾的咆哮!
與此同時,巨大的呐喊聲、鼓噪聲從南門響起,仿佛有千軍萬馬正要從此殺出!
“晉軍突圍了!在南門!”城外頓時一片混亂,北魏和夏軍的注意力瞬間被吸引,號角淒厲,人馬調動,火把向南方彙聚。
就在這片混亂和巨響的掩護下,長安東門被悄悄打開,突圍部隊如同暗流,無聲地湧出城門,迅速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之中。
陳衍站在南門城頭,冷靜地指揮著這場“聲東擊西”的大戲。他看著城外敵軍如預期般被吸引過來,心中一片冰冷平靜。
慕容月站在他身旁,手握著他送的那把匕首,望著遠方突圍部隊消失的方向,輕聲道:“他們…能成功嗎?”
陳衍沒有回答,隻是握緊了她的手。
他知道,自己的任務開始了。他將用自己和身後這些自願留下的人的性命,為那些逃亡者,爭取儘可能多的時間。
斷後之路,即是死路。
但他義無反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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