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的清晨,天空是一種罕見的澄澈的藍,仿佛上天特意為這個特殊的日子拭去了所有陰霾。然而在這片湛藍之下,敦煌城卻籠罩在一種難以言說的沉寂之中。
李暠一夜未眠。
他站在鏡前,任由內侍為他穿上那身最為莊重的朝服——玄衣纁裳,十二章紋,頭戴通天冠,腰係金帶鉤。這是西涼王的正式禮服,也是他最後一次以獨立國君的身份穿戴它。
“陛下,時辰快到了。”內侍總管低聲提醒,聲音裡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
李暠沒有回應,他的目光穿過窗欞,望向遠處依稀可見的祁連雪山。那是西涼的屏障,也是西涼的驕傲。而今天,他將親手打開城門,將這片土地交給另一個君王。
“歆兒那邊如何?”他突然問道。
內侍總管低下頭:“太子殿下仍在東宮,安靜讀書,未曾有異動。”
李暠微微頷首,眼中卻掠過一絲疑慮。兒子的安靜反而讓他不安,以李歆的性格,不該如此順從地接受命運。
“加派人手看管,今日絕不能出任何差錯。”
“是。”
當李暠走出寢宮時,文武百官已列隊等候。他們穿著整齊的朝服,表情各異——有的麵露悲戚,有的神情麻木,還有的眼中閃著難以掩飾的期待。
崔延之站在文官隊列前列,臉色蒼白如紙。當李暠走過時,老人深深鞠躬,幾乎直不起腰來。
“少傅不必多禮。”李暠虛扶一把,感覺到老人手臂的顫抖。
“老臣...老臣有負先王所托啊!”崔延之的聲音哽咽。
李暠搖搖頭,沒有說什麼。他知道這位老臣內心的煎熬,但時至今日,任何言語都已蒼白無力。
車隊緩緩向城門行進,沿途百姓跪伏在地,無聲地注視著他們的君王最後一次巡城。有人悄悄拭淚,有人目光茫然,更多的人則是沉默地看著這一切,仿佛在觀看一場與己無關的儀式。
到達城門時,太陽已經完全升起,金色的光芒灑在敦煌城樓上,給這座古老的城池鍍上了一層悲壯的光輝。
城門緩緩開啟,外麵的景象讓西涼百官不禁倒吸一口冷氣。
北秦軍隊陣列嚴整,旌旗招展,在晨光中如同鐵鑄的森林。最前方,王鎮惡端坐馬上,身著明光鎧,腰佩長劍,神色肅穆。他身後是數不清的北秦精銳,鴉雀無聲,卻自有一股令人窒息的威壓。
李暠整理衣冠,穩步走出城門,文武百官緊隨其後。在距離王鎮惡十步之遙時,他停下腳步,微微頷首致意。
“西涼王李暠,率文武百官,恭迎北秦天軍。”他的聲音平穩而清晰,在寂靜的清晨傳得很遠。
王鎮惡翻身下馬,拱手還禮:“鎮惡奉大秦皇帝之命,特來接收敦煌。陛下深明大義,免去乾戈,實乃萬民之幸。”
兩人對視片刻,李暠在王鎮惡眼中看不到勝利者的驕矜,隻有軍人特有的堅毅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尊重。這讓他心中的屈辱感稍稍緩解。
“此乃西涼國璽、戶籍圖冊、兵符令箭。”李暠從內侍手中接過托盤,上麵陳列著象征西涼王權的物品,“今交付將軍,望將軍善待我西涼子民。”
王鎮惡鄭重接過:“陛下放心,我主有令:西涼既歸,便為大秦子民,必一視同仁。”
接下來是冗長而繁瑣的交接儀式。西涼官員逐一上前,交出所轄部門的印信文書;北秦方麵的接收官員仔細清點記錄。整個過程莊重而壓抑,隻有紙張翻動和偶爾的問答聲打破沉寂。
李暠靜靜地看著這一切,心中百感交集。他想起了父親李昶創業的艱難,想起了自己年少時的雄心壯誌,想起了這些年來為治理西涼付出的心血。而今天,一切都要畫上句號。
就在儀式接近尾聲時,異變突生。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一騎快馬衝破北秦軍陣的阻攔,直衝典禮現場而來。馬上騎士渾身浴血,高舉著一麵殘破的旗幟。
“陛下!北涼背信棄義!他們偷襲了我們的邊境守軍!”騎士嘶聲大喊,聲音淒厲如夜梟,“沮渠蒙遜說...說西涼既已降秦,便是自取滅亡!”
現場頓時一片嘩然。西涼官員們麵麵相覷,不少人臉上露出憤怒和恐慌的神色。
李暠臉色煞白,他萬萬沒想到北涼會在這個時候背後插刀。更讓他心驚的是,這恰好印證了主戰派的擔憂——示弱隻會招來更多的侵略。
王鎮惡眉頭緊鎖,立即下令:“前軍戒備!探馬速去查探軍情!”
然後他轉向李暠,語氣嚴肅:“陛下,北涼此舉,意在破壞歸附大計。請陛下安心,既已歸附大秦,西涼邊境便是大秦邊境,北涼敢來犯,必叫他有來無回!”
這番話擲地有聲,讓騷動的西涼官員稍稍安定下來。
然而就在這時,又一個聲音響起:“父王!您現在看到了嗎?妥協換來的不是和平,而是更多的欺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