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的喧囂與莊重隨著夕陽一同沉入長安城的西山。當夜幕完全籠罩這座帝都，未央宮卻沒有沉寂了下去，反而亮起了比星辰更為璀璨的燈火。今夜，這裡將舉行新朝建立以來最為盛大的宮廷夜宴，既是慶賀登基大典的圓滿成功，也是酬謝文武百官的辛勤與忠誠，更是一次難得的、非正式的君臣同樂。
麒麟殿——這座通常用於大型宴饗的宮殿，早已被裝點得流光溢彩，恍如白晝。無數的宮燈、燭台、甚至利用新式玻璃罩和反光鏡改良過的“亮槅子”，將殿內每一個角落都照得毫發畢現。巨大的蟠龍金柱上纏繞著紅色錦緞，殿頂垂下華麗的宮燈流蘇。禦座之下，左右兩側排開了長長的案幾，按照品級爵位，鋪著精美的繡毯，陳列著金銀餐具。
空氣中混合著各種誘人的香氣：烤炙牛羊肉的焦香、蒸煮魚膾的鮮香、溫煮美酒的醇香、以及各種精致點心的甜香，還有殿角銅獸香爐裡飄出的縷縷幽蘭冷香，共同編織成一幅盛世宴樂的背景。
隨著宦官高聲唱喏，文武百官身著朝服，依序入殿，按照指引落座。與白日太極殿上的肅穆不同，此刻的氣氛明顯輕鬆了許多，官員們臉上帶著笑意，相互寒暄、道賀，聲音雖不敢過於喧嘩，卻也顯得熱鬨非凡。
“陛下、皇後陛下駕到——！”
頓時，所有聲音戛然而止，百官迅速起身，垂首恭立。
陳衍與慕容月相偕而至。陳衍換下了一日沉重的袞冕，穿著一身繡有金龍暗紋的玄色常服，頭戴玉冠，顯得英武而不失親和。慕容月則是一身緋紅色的宮裝長裙，裙裾上用金線繡著繁複的鳳凰牡丹圖案，頭戴珠翠步搖，儀態萬方，光彩照人。帝後二人臉上都帶著溫和的笑容，頻頻向兩側的臣子頷首示意。
“眾卿平身，今日乃家宴，不必過於拘禮。”陳衍的聲音在寬敞的殿內回蕩，帶著一絲難得的輕鬆。
“謝陛下！”百官齊聲應道，這才重新落座，氣氛也隨之重新活躍起來。
陳衍舉杯，朗聲道：“第一杯酒，敬天地祖宗，佑我大秦，國祚永昌！”
眾人齊舉杯，共飲。
“第二杯酒，敬在座諸公，沒有卿等鼎力相助，便無今日之盛況！”
“臣等不敢！陛下萬歲！”群臣再次舉杯，許多人臉上泛起激動的紅光。
“第三杯酒，”陳衍目光掃過全場，聲音沉緩了些，“敬那些為今日盛世，戰死沙場、埋骨他鄉的將士英靈！”
殿內氣氛瞬間變得莊重肅穆，眾人默默將第三杯酒灑於地上。
三杯過後，宴席正式開啟。早已等候多時的宮廷樂師奏響了歡快悠揚的樂曲，一隊隊身著彩衣的舞姬翩躚入場，長袖翻飛，腰肢輕擺，如同綻放的鮮花。內侍宮女們如同穿花蝴蝶般，將一道道珍饈美味、一壺壺瓊漿玉液源源不斷地送至各張案幾。
一時間，殿內觥籌交錯，笑語喧嘩，達到了歡樂的頂點。
武官們所在的區域最為熱鬨。新晉的武威郡王王鎮惡成了絕對的中心，他被一群同樣出身行伍的將領圍著，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回憶著沙場上的崢嶸歲月，聲音洪亮，不時爆發出粗獷的笑聲。
“哈哈哈！老劉，還記得打潼關那次嗎？你小子差點讓流矢射中屁股！”
“王爺您就彆提了！要不是您那一槊挑得快，俺老劉現在哪還能坐這兒喝酒！”
“喝！都給老子喝！今日不醉不歸！敬陛下！敬大秦！”
他們的豪邁感染著四周，洋溢著純粹的勝利喜悅與兄弟情誼。
文官區域則相對文雅許多。崔浩作為文臣之首，洛陽公，自是眾人敬酒恭維的焦點。他舉止從容，談吐風雅，與同僚們應酬著，討論著新政的推行、經典的奧義，偶爾也會對場中的歌舞詩詞品評一二，儘顯士林領袖風範。但他的目光偶爾會不經意地掃過武官那邊喧鬨的場景，眼底深處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屬於文人的清傲與對武人粗鄙的微微不適。
而在一些相對偏僻的席位上，氣氛則略顯微妙。一些自認為功勞不小但封賞未達預期，或是在封賞名單上排名靠後的官員，雖然臉上也掛著笑，但眼神中難免有些失落和計較，隻是小心翼翼地隱藏著，與相熟之人低聲交談，言語間或許會帶出一兩句不易察覺的酸意。
“李兄此次晉了爵，真是可喜可賀啊。”
“哪裡哪裡，比起王將軍、崔令公，實在是微不足道。倒是趙兄你，當年也是……”
“唉，時也命也，能得陛下收錄，已是萬幸，不敢奢求。”
另一些席位，則坐著如李暠等歸附的降臣。他們顯得更為拘謹，雖然也得到了封賞，但身處這群北秦元從之間，總有種隔閡感。他們努力適應著環境，觀察著，學習著，偶爾交換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慕容月端坐於鳳座之上，儀態優雅地小口品嘗著菜肴，偶爾與近旁的一品誥命夫人們低聲交談幾句，目光卻如同最敏銳的雷達，緩緩掃過全場。她能看到王鎮惡那桌的熱烈，也能感受到文官區域的暗流，更能捕捉到那些失落者和邊緣者細微的不自然。她將這一切默默記在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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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衍高踞禦座，接受著輪番上前敬酒的臣子。他笑容和煦，對每位臣子都能說上一兩句勉勵或關懷的話，顯示出驚人的記憶力與馭下之術。他與王鎮惡對飲時，儘顯君臣相得的豪情；與崔浩對飲時，則多是探討治國方略，氣氛莊重；甚至不忘特意召李暠上前，溫言撫慰幾句，彰顯懷柔之道。
然而，在他平和的目光深處，同樣洞察著這盛宴之下的百態。他看到了一些將領因封賞而滋生的驕矜之氣，看到了文臣集團內部隱約的派係苗頭，看到了新老勢力之間的微妙隔閡。這場夜宴，既是慶功，也是一次對群臣心態的觀察與考驗。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陳衍似乎興致極高，下令重賞今日獻藝的樂師舞姬，又額外給每位與宴官員賜下宮緞、金銀錁子等物，引來又一波感恩戴德的高潮。
待到月上中天，宴席漸入尾聲，不少官員已帶醉意。陳衍這才起身，宣布宴席結束。
百官再次山呼萬歲，恭送帝後離場。
當帝後的身影消失在殿後，麒麟殿內的氣氛變得更加放鬆，也更加真實。喝得酩酊大醉的武將們勾肩搭背地往外走，嘴裡還哼著不成調的軍歌；文官們則三五成群，低聲議論著宴上的見聞和未來的政局，步履還算穩健；那些心思各異的官員，也各自懷著不同的心情散去。
盛宴終有散場時。宮燈依舊璀璨，照耀著杯盤狼藉的大殿，空氣中殘留著酒肉香氣和一種繁華落儘的空虛感。歌舞升平的背後，是初步顯現的利益格局與人心欲望。新的王朝，在享受勝利喜悅的同時，也不得不開始麵對隨之而來的、更為複雜的內部博弈。而這長安的第一夜盛宴，僅僅是一個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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