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部被扔在紫檀木書桌上的手機裡,哈佛教授帶著精英口音的英文問候還在不耐煩地繼續,像一隻在廢墟上空盤旋的、不明所以的蒼蠅。
“siyuan?siyuan?arethere?hat’sgoingon?”
吳思遠聽不見了。
他空洞的目光越過那張寫滿罪證的a4紙,越過兒子吳澤那張因痛苦而扭曲的年輕臉龐,投向了窗外無儘的黑夜。
他輸了。
這個認知,比任何法律的審判都來得更徹底,更摧枯拉朽。他一生都在為彆人構建完美的法律迷宮,用最優雅的姿態將獵物困死其中,到頭來,自己卻在一個最簡單的、關於父子親情的迷宮裡,撞得頭破血流。
書房裡一片狼藉,碎裂的水晶杯在燈下閃著支離破碎的光,散落一地的珍貴典籍如同被屠戮的兵馬,無聲地宣告著主人的潰敗。
吳澤站在那裡,眼淚已經流乾,隻剩下一種被掏空了所有信念的麻木。他看著父親,這個他崇拜了二十年的男人,在短短一個小時內,從一座山,變成了一捧沙。
“爸……”他想說點什麼,卻發現喉嚨裡隻剩下乾澀的沙礫。
吳思遠動了。
他沒有理會桌上的電話,沒有去看地上的狼藉,甚至沒有再看自己的兒子一眼。他像一具被設定了最後程序的機器人,邁著僵硬的步伐,徑直走向書房最內側的那麵牆。
那麵牆上,掛著一幅巨大的世界地圖。
他伸出手,手指在地圖上“瑞士”的位置,以一種特定的順序,按了三下。
牆體無聲地滑開,露出的不是冰冷的保險櫃,而是一個恒溫恒濕的、由合金打造的暗格。裡麵沒有金條,沒有鑽石,隻有一排排碼放整齊的、黑色的移動硬盤,和十幾本用油紙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厚重的賬冊。
這些,才是他吳思遠真正的“財富”。是他二十年來,作為金陵地下世界“大腦”的所有心血結晶。每一筆肮臟的交易,每一次巧妙的洗錢,每一個被他拖下水的名字,都靜靜地沉睡在這裡。
這是他的地獄,也是他的王國。
他開始將那些硬盤和賬冊,一本一本地取出來,動作機械而麻木,仿佛在搬運一堆與自己無關的石頭。
吳澤看著父親的動作,一種更深的恐懼攫住了他。他不知道父親要做什麼,但他本能地感覺到,父親正在做的,是一件比死亡更決絕的事情。
“爸!你要乾什麼!”他衝了過去,想要阻止。
吳思遠沒有回頭,隻是用一種從未有過的、疲憊到極點的聲音說:“澤兒,聽著。”
“從今天起,忘了你有一個叫吳思遠的父親。”
“去哈佛,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永遠,彆再回來。”
說完,他將最後一本賬冊放進一個黑色的旅行箱裡,拉上拉鏈。整個過程,他沒有再回頭看兒子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那剛剛築起的、用所有尊嚴和未來換來的堤壩,就會瞬間崩潰。
他拎起箱子,從吳澤的身邊走過,沒有絲毫停頓。
“爸!”吳澤從背後死死抱住他,用儘全身的力氣哭喊,“你彆走!有什麼事我們一起扛!我可以幫你!我是學法律的!”
“法律?”吳思遠的身形頓住了。他發出一聲短促而淒厲的笑,那笑聲裡,充滿了自嘲與悲涼。
他沒有掙脫兒子的手,隻是輕輕說了一句。
“是啊,你是學法律的。所以,你更應該明白,有些罪,是扛不住的。”
他掰開兒子的手指,一根,又一根,動作輕柔,卻帶著不容反抗的決絕。然後,他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這間埋葬了他半生榮耀的書房,走出了這棟他用罪惡築起的華麗囚籠。
門外,夜色如墨。
吳澤癱倒在地,望著父親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終於放聲大哭,哭聲撕心裂肺,像一頭被遺棄的幼獸。
……
午夜的金陵街頭,空曠得像一座巨大的鬼城。
吳思遠開著他那輛賓利,在無人的街道上疾馳。車窗外,流光溢彩的霓虹燈被拉長成一道道模糊的光帶,像一場盛大而荒謬的告彆。
他沒有去任何他熟悉的地方,而是根據電話裡那個冰冷聲音的指示,一路向西,開往郊區一處早已廢棄的國營紡織廠。
車子在鏽跡斑斑的大門前停下。
他拎著那個沉重的黑色旅行箱下了車。晚風吹過,卷起地上的塵土和腐爛的落葉,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工業時代的鐵鏽和塵埃混合的氣味。
他推開虛掩的鐵門,走了進去。
廠區深處,一棟孤零零的辦公樓裡,二樓最右側的房間,亮著一盞昏黃的燈。
吳思遠踩著滿地的碎石和雜草,一步步走上吱呀作響的水泥樓梯。他感覺自己正一步步走下神壇,走向那個他本該屬於的、陰暗潮濕的角落。
他推開門。
房間裡,陳設簡單得近乎簡陋。一張掉漆的辦公桌,兩把椅子,一個積了灰的暖水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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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後,坐著一個男人。
穿著最普通的夾克,麵容剛毅,眼神平靜得像一潭深不見底的古井。
林建城。
他沒有起身,隻是靜靜地看著走進來的吳思遠,看著他手裡那個黑色的旅行箱。
房間裡,還有一個人,站在林建城身後。
那人很年輕,穿著一身休閒裝,眉目平和,看到他進來,甚至還對他微微點了點頭,像是在打一個尋常的招呼。
陳默。
吳思遠的瞳孔,猛地一縮。
他想過無數種見麵的場景,卻唯獨沒有想過,會在這裡,以這種方式,同時見到這兩個人。
一個是將他逼入絕境的國家機器。
一個是撬動他整個世界、毀掉他父子親情的年輕人。
原來,他們本就是一體的。
吳思遠心中最後一絲僥幸,也熄滅了。他自嘲地笑了笑,將手中的旅行箱,放在了林建城麵前的桌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