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像一塊濕透了的黑布,將青石鎮裹得密不透風。
401室裡沒有開燈,鐘全福像一尊枯槁的雕像,坐在黑暗裡。時間在他的感知中已經失去了意義,每一秒都像是在滾燙的油鍋裡煎熬。
那本泛黃的日記本,被他死死地攥在手裡,手心的汗水幾乎要將那脆弱的紙張浸透。這東西不是日記,是炸彈。一顆能把他自己和馬德才都炸得粉身碎骨的炸彈。
他想把它燒了,一了百了。可隻要一閉上眼,就是秦老師那雙盛滿了屈辱和絕望的眼睛。
他又想把它藏回床板底下,假裝今天什麼都沒發生。可腦海裡立刻浮現出三年前,那個叫陳默的年輕人,給他倒了一杯熱水,笑著說“大爺您放心,這事包在我身上”的模樣。
一杯熱水,一句承諾。
對比馬德才扔在他臉上的那遝鈔票。
一個暖了他的心,一個燙了他的手。
良心這東西,窮的時候可以當飯吃,可一旦被暖過,就再也涼不下去了。
他忽然想通了。怕,有什麼用?他怕了十年,換來的是什麼?是妻離子散,是家徒四壁,是每晚都被噩夢驚醒。馬德才高官厚祿,春風得意,可曾記得他這個守門的老東西是死是活?
而那個陳默,素不相識,卻幫了他的孫子,給了他這風燭殘年裡唯一的光。
人活一輩子,總得乾一件像樣的事。
鐘全福猛地站起身,因為坐得太久,雙腿一陣發麻,險些摔倒。他扶著牆,摸索著將那本日記小心翼翼地塞進懷裡,用最外麵那件破舊的中山裝蓋好,仿佛揣著一件稀世珍寶。
他拉開門,探出頭,樓道裡空無一人,隻有一盞昏暗的聲控燈,在他的腳步聲下忽明忽暗,像他此刻狂跳不止的心。
他沒有回頭,一步步,走進了那無邊的夜色裡。
……
陳默的宿舍裡,燈還亮著。
他沒有睡,他在等。就像一個經驗豐富的獵人,布下了陷阱,他有足夠的耐心,等待獵物因為內心的恐懼和煎熬,自己走進圈套。
桌上,那台二手筆記本電腦的屏幕上,還停留在工商信息查詢的頁麵。秦雪那張冰冷而美豔的照片,靜靜地看著他。
【對您個人態度:50審視懷疑)】
這個數值,像一根刺,紮在陳默的計劃裡。他知道,秦雪這把最鋒利的刀,還遠遠沒有到可以為他所用的時候。他需要一個支點,一個能撬動她十年仇恨的支點。
咚,咚,咚。
敲門聲響起,輕微,且帶著猶豫。
來了。
陳默關掉電腦,起身開門。門外,站著鐘全福。老人佝僂著背,在昏暗的燈光下,臉上的皺紋像刀刻一般深刻,渾濁的眼睛裡寫滿了掙紮、恐懼,還有一絲如釋重負的決絕。
“陳……陳助理。”老人的聲音沙啞得厲害。
“鐘大爺,快請進。”陳默的語氣很平靜,仿佛對他的深夜到訪毫不意外。他將老人讓進屋,倒了一杯熱水,塞進他冰冷的手裡。
和三年前一模一樣的場景。
鐘全服的眼眶瞬間就紅了,他捧著那杯熱水,嘴唇哆嗦著,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陳默也不催他,隻是靜靜地坐在對麵。
許久,鐘全福像是用儘了全身的力氣,從懷裡掏出那個用塑料布包裹的東西,顫抖著放在了桌上。
“我……”他張了張嘴,聲音裡帶著哭腔,“我對不起秦老師,也對不起你……”
“小軍那孩子,要不是你,早就沒書念了。我……我不是人!我拿了昧良心的錢,當了十年的縮頭烏龜!”
老人說著,抬手就給了自己一個響亮的耳光。
陳默沒有去攔。他知道,這一巴掌,老人欠了自己十年。他需要用這種方式,來完成對自己的審判。
等老人情緒稍稍平複,陳默才將那本日記拿了過來,解開塑料布。
一股陳舊的黴味撲麵而來。
他翻開日記,裡麵的字跡歪歪扭扭,很多都是錯彆字,但記錄的內容,卻觸目驚心。
【x年x月x日,大雨。夜裡看到秦老師哭著從馬校長辦公室跑出來,衣服都扯破了。馬校長跟出來罵,罵得很難聽。】
【x年x月x日,晴。馬校長找我,給我五千塊錢,讓我爛在肚子裡。我不敢要,他說我兒子在外麵欠的賭債,他能擺平,也能讓我兒子多欠點。我怕了,我收了。】
【x年x月x日,陰。鎮上開大會,說秦老師作風問題,開除了。我看到秦老師站在台下,瘦得跟紙片一樣,眼睛裡一點光都沒了。我覺得天是黑的。】
……
一頁頁翻下去,就是一個善良女人被權力碾碎的全過程。人證,物證,動機,時間,地點,形成了一個完美的閉環。
這本日記,就是壓死馬德才的最後一根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