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鎮大禮堂，彩旗招展，橫幅高懸。
“熱烈慶祝青石鎮農技推廣暨扶貧成果表彰大會勝利召開！”
紅底白字的巨大橫幅，透著一股喜慶而莊重的氣息。台下黑壓壓地坐滿了各村的村乾部、養殖大戶、貧困戶代表以及鎮政府的全體機關人員。
主席台上，劉鎮長端坐中央，臉上掛著他那標誌性的、讓人看不出深淺的微笑。他的左手邊，是今天當之無愧的“主角”——分管農業的王建軍副鎮長。
王建軍今天特意換上了一件嶄新的白襯衫，頭發梳得油光鋥亮，紅光滿麵，腰杆挺得筆直。他不時端起麵前的搪瓷杯，慢悠悠地喝上一口，眼神掃過台下，帶著一種巡視自己領地的得意。
他的目光，總會有意無意地瞟向角落裡的陳默。
陳默今天的位置很偏，幾乎是在主席台的最末端，一個通常留給列席人員的位子。他穿著一身普通的乾部服，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裡，手裡拿著個本子，仿佛在認真記錄著什麼，與整個會場的熱烈氣氛格格不入。
在王建軍和大多數人看來，這是一種落寞，是鬥敗了的公雞，躲在角落裡獨自舔舐傷口。
“這下好了，自己跳進豬圈裡，沾了一身屎，看他以後還怎麼在鎮裡抬頭！”王建軍的腦海裡，回蕩著前幾天心腹們的奉承話，嘴角的笑意更濃了。
他已經想好了今天的發言稿，不僅要總結自己輝煌的“扶貧成果”，還要不點名地“批評”一下某些年輕乾部好高騖遠、脫離實際的“玩票行為”，把陳默徹底釘在恥辱柱上。
劉鎮長清了清嗓子，對著話筒宣布大會開始。
冗長的開場白後，終於到了王建軍的“高光時刻”。他大步流星地走到發言台前，身後的大屏幕上，開始播放他精心準備的ppt。一張張照片閃過，全是他下鄉慰問貧困戶、視察養殖場的“親民”畫麵。
“同誌們，朋友們！”王建軍的聲音洪亮而富有激情，“我們青石鎮的農業工作，在過去的一年裡，取得了長足的進步！特彆是在良種豬崽的扶貧項目上，我們嚴格把關，確保發到每一戶貧困戶手裡的，都是能讓他們發家致富的‘金豬崽’！”
台下響起了稀稀拉拉的掌聲。一些知情的村乾部低下頭，臉上露出複雜的表情。而那些領到病豬的貧困戶代表，則更是敢怒不敢言，隻能麻木地坐著。
王建軍話鋒一轉，語氣變得語重心長：“當然，我們的工作中也出現了一些不和諧的聲音。有那麼些年輕同誌，有乾勁是好的，但缺乏實踐經驗，總想搞些花裡胡哨的東西，什麼‘生態養殖’，什麼‘技術創新’，結果呢？不尊重科學，不聽取老同誌的意見，最後把國家的錢打了水漂，鬨出了笑話！這是深刻的教訓啊，同誌們！”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若有若無地投向了角落裡的陳默。
王建軍很滿意這種效果，他感覺自己就像一個揮斥方遒的將軍，輕易就將對手斬於馬下。
他結束了慷慨激昂的演講，在一片更為熱烈的掌聲中回到了座位。劉鎮長微笑著點了點頭，然後拿起話筒，聲音平穩：“下麵，我們有請本次‘農業技術創新試點’項目的負責人，孫農同誌，上台分享一下他的經驗。”
孫農？
這個陌生的名字讓台下許多人一愣。
隻見一個戴著厚底黑框眼鏡、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藍布工裝的年輕人，從第一排站了起來。他顯得有些緊張，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裡放，同手同腳地走上了主席台。
王建軍的臉上，閃過一絲輕蔑的冷笑。他認得這個不識時務的技術員，這就是陳默找來的那個“江湖騙子”。
“讓一個愣頭青上來丟人現眼，劉鎮長這是什麼意思？”王建軍心裡嘀咕了一句，隨即又釋然了，“也好，正好做個反麵教材，讓大家看看，跟著陳默混，就是這個下場。”
孫農站在發言台前，雙手緊緊抓著講台的兩側，因為緊張，指節都有些發白。他深吸一口氣，像是用儘了全身的力氣，才開口說道：“我……我不會做報告，我隻會用數據說話。”
他笨拙地操作了一下電腦，身後的大屏幕上，ppt的畫麵一變。沒有一張人物照片，隻有一個個冰冷的表格和曲線圖。
“這是我培育的‘青黑一號’雜交豬，和鎮裡統一采購的‘長白山良種豬’，在同等飼養環境下的二十日生長數據對比。”
“體重增量，‘青黑一號’平均為18.5公斤，‘長白山良種豬’為7.2公斤。”
“料肉比，‘青黑一號’為2.1比1，‘長白山良種豬’為4.5比1。”
“發病率，‘青黑一號’為零，‘長白山良種豬’……為百分之三十五。”
孫農的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自信，厚厚的鏡片下，他的眼睛裡迸發出一種狂熱的光芒。台下漸漸安靜了下來，所有人都被屏幕上那一條條觸目驚心的數據吸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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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建軍臉上的笑容，已經徹底僵住。
“空口無憑！”他忍不住站起來，大聲打斷了孫農，“你這些數據是哪裡來的？自己編的嗎？誰能證明？”
孫農看了他一眼，沒有反駁，隻是按下了遙控器的下一個按鈕。
“下麵，有請我們的‘成果’上台。”
禮堂的側門被推開，兩個工作人員，一人推著一輛鐵籠車走了上來。
左邊的籠子裡，是一頭瘦骨嶙峋、皮毛暗淡的小豬，身上還有幾塊難看的皮癬，無精打采地哼哼著，正是王副鎮長力推的“良種豬”。
而右邊籠子裡的，則是一頭通體烏黑發亮、肌肉結實、精神抖擻的豬崽，正好奇地用鼻子拱著鐵欄杆，看起來比旁邊那頭大了整整一圈！
這……這是同一個時間養的豬？
視覺的衝擊，遠比任何數據都來得震撼。台下瞬間炸開了鍋。
“我的天！這差彆也太大了！”
“黑的那個才是好豬啊！旁邊那個跟得了癆病一樣！”
“我領到的就是左邊那種病豬！原來好豬都讓彆人養了！”
那些之前不敢說話的貧困戶，此刻終於忍不住議論起來。
王建軍的臉色，從僵硬變成了鐵青，額頭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珠。他怎麼也想不到，陳默那個看似已經失敗的豬場，竟然憋出了這麼一個大招！
劉鎮長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身旁的王建軍，鏡片後的目光，冷得像冰。
就在會場亂成一鍋粥的時候，陳默站了起來。
他沒有急著走上發言台，而是先對著孫農，帶頭鼓起了掌。掌聲清脆，在嘈雜的會場裡格外清晰。接著，稀稀拉拉的掌聲響起，最終彙成了一片雷鳴。這是對一個真正做事的技術員，最樸素的敬意。
孫農的眼圈紅了，他對著台下，深深地鞠了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