檔案袋的牛皮紙有些粗糙,邊角被摩挲得起了毛邊,那幾個用黑色馬克筆寫下的大字,像是某種不祥的咒語,帶著一股陳腐而絕望的氣息。
——《關於雲山縣機構改革及人員精簡的可行性研究方案》。
陳默的手指捏著檔案袋,能清晰地感覺到裡麵那遝厚厚的紙張沉甸甸的分量。這哪裡是什麼文件,這分明是一塊烙鐵,一塊足以將任何伸手接它的人燙得皮開肉綻的烙鐵。
辦公室裡的空氣凝固了。
劉斌的眼角在抽搐,他看陳默的眼神,已經從最初的嫉妒和提防,轉變成了一種毫不掩飾的憐憫,甚至還帶著一絲幸災樂禍的快感。他太清楚這個“課題”是什麼了。這是政研室的“百慕大三角”,誰碰誰沉。前前後後,好幾撥人想在這上麵做文章,要麼是寫出的方案被各部門聯合抵製,罵得狗血淋頭;要麼是還沒寫完,就因為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被一腳踢去了清水衙門養老。
錢主任這一手,太狠了。這是把新來的陳副主任,直接架在了火上烤。
再看王建國,這位老同誌依舊穩如泰山,隻是端著茶缸吹氣的動作慢了半拍,渾濁的老花鏡片後麵,閃過一抹“果然如此”的了然。他似乎早就預料到了這一幕,就像預料到今天的報紙上不會有什麼新鮮事一樣。
錢文海靠在椅背上,雙手交叉放在肚子上,下巴微微抬起,用一種審視的目光盯著陳默,等著看他接下來的反應。是驚慌失措?是憤怒?還是開口求饒?
然而,他失望了。
陳默的臉上,沒有任何他預想中的表情。他隻是平靜地將那個檔案袋拿在手裡,掂了掂,然後抬起頭,迎向錢文海的目光。
“好的,錢主任。”
他的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像一顆石子投入了死水潭。
“保證完成任務。”
沒有一絲猶豫,沒有半點勉強。那份坦然,仿佛他接過的不是什麼燙手山芋,而是一份理所當然的本職工作。
錢文海的眉頭,不易察覺地皺了一下。這小子的反應,不對勁。太鎮定了。這種鎮定,讓他心裡那份掌控全局的快感,打了點折扣。
“嗯,年輕人有乾勁是好事。”錢文海乾巴巴地敲了敲桌子,“那就這樣吧,我還有個會。”
說完,他抓起自己的公文包,看也不看其他人,徑直走出了辦公室。門被帶上,發出“砰”的一聲輕響,像是為這場無聲的交鋒畫上了一個句號。
錢文海一走,辦公室裡那根緊繃的弦,瞬間鬆了。
“哎呦,我的媽呀!”劉斌誇張地拍著胸口,一屁股坐回自己的椅子上,椅子輪子滑出刺耳的聲音。他轉過頭,臉上堆滿了虛偽的同情,湊到陳默身邊。
“陳主任,你……你怎麼就接了呢?”他壓低了聲音,一副為你好的樣子,“你剛來,不知道這裡麵的水有多深。這個機構改革,就是個天坑啊!縣裡二十多個局,三十多個鄉鎮,哪個屁股底下是乾淨的?你動誰的編製,砍誰的崗位,那就是刨人家的祖墳!這活兒,吃力不討好,純粹是給自己樹敵。”
陳默的【人情賬本】上,劉斌頭頂的“嫉妒”數值,此刻正像霓虹燈一樣閃爍著。
陳默笑了笑,開始不緊不慢地整理自己的辦公桌,將那盆從青石鎮帶來的綠蘿放在窗台上。
“劉哥,周書記把我調來,總得乾點事吧。不然,縣委發給我的工資,我拿著燙手。”
劉斌被噎了一下,臉上的表情有些尷尬。他本想看陳默的笑話,順便賣個好,沒想到對方軟硬不吃,一句話就把皮球踢了回來。是啊,人家是周書記親自點將的人,來就是乾事的,不是來喝茶看報的。
“話是這麼說……”劉斌還不死心,壓低聲音,神神秘秘地說,“可這活兒,錢主任自己都不碰。他這是看你年輕,拿你當槍使呢!到時候方案交上去,得罪了人,黑鍋你來背,功勞嘛……嘿嘿,可就說不準了。”
“多謝劉哥提醒。”陳默終於停下手裡的動作,轉頭看著他,眼神平靜無波,“不過,我是黨員,是乾部,組織交辦的任務,再難也得乾。至於是不是槍,那得看是誰的槍,打的又是什麼鳥。”
一番話說得劉斌啞口無言,臉上青一陣白一陣。他感覺自己像個跳梁小醜,在對方麵前上躥下跳,結果人家根本沒把他放在眼裡。他訕訕地笑了笑,縮回了自己的座位,嘴裡嘟囔著“不識好人心”,點開了那個被隱藏的鬥地主窗口。
這時,一直沉默的王建國,慢悠悠地端著他的大茶缸走了過來,在陳默的桌沿上輕輕靠了一下。
“小陳啊。”他開口了,聲音像是沒上油的門軸,嘎吱作響。
“王哥。”陳默客氣地點了點頭。
王建固指了指那個牛皮紙袋,又指了指牆角一個積了灰的鐵皮櫃。
“那個課題,不是第一次了。櫃子裡,鎖著三份方案,都是前幾任寫的。一份,想搞大部製,把權力往幾個大局裡收,結果被小局的頭頭們聯名告到了市裡,寫方案那小子,現在在縣檔案局修地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