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大勇那陣風刮過之後,黨政辦公室裡緊繃的弦,似乎並未完全鬆弛下來,反而被擰成了另一種更令人疲憊的形狀。
上午的鬨劇,像一劑劣質的興奮劑,短暫地麻痹了眾人,藥效過後,隻剩下加倍的空虛和煩躁。每個人都埋首於自己的文件堆裡,敲擊鍵盤的聲音都帶著一股有氣無力的怨念。
他們在做一件堪比煉金術的荒唐事——將一堆狗屎般的原始素材,煉成閃閃發光的黃金政績。
這項工作的總設計師,是錢大勇副鎮長。而他們,就是那些被勒令通宵達旦,給皇帝縫製新衣的裁縫。誰都知道皇帝什麼都沒穿,但誰也不敢說。
江澈依舊是他那個雷打不動的姿態,保溫杯裡熱氣嫋嫋,電腦屏幕上開著一個無關緊要的新聞網頁,餘光卻像雷達一樣,掃描著整個辦公室的低氣壓場。
他知道,這種高壓下的集體沉默,是火山噴發前最危險的征兆。隻需要一粒火星,就能引爆所有人的負麵情緒。
那粒火星,很快就出現了。
“操!這他媽怎麼寫啊!”
一聲壓抑不住的咒罵,從辦公室的另一角傳來。
是小李,李文博。一個和江澈同期考進來的年輕人,戴著副黑框眼鏡,性格老實,做事勤懇,是辦公室裡公認的“老黃牛”。平日裡讓他加班就加班,讓他寫材料就寫材料,從無怨言。
但此刻,這頭“老黃牛”顯然被逼到了極限。他抓著自己的頭發,臉憋得通紅,死死地盯著麵前的一份“脫貧戶”檔案,眼神裡滿是絕望和崩潰。
辦公室裡所有人都停下了手裡的活,齊刷刷地看向他。
辦公室主任王海皺了皺眉,沉聲問道:“小李,怎麼回事?一驚一乍的。”
李文博像是找到了一個情緒的宣泄口,指著那份檔案,聲音都有些變調了:“王主任,您來看看這個!楊家村的王老五,檔案上寫著,通過‘光伏立體養雞’項目,去年家庭年收入五萬六!五萬六啊!”
他把“五萬六”三個字咬得極重,仿佛這數字是什麼洪水猛獸。
“王老五我上個月才去過他家!他老婆常年癱在床上,藥費一個月就得一千多!他自己腿腳也不利索,就靠著政府低保和種那幾分薄地過活!他家那個雞棚,攏共就養了不到二十隻雞,還都是病懨懨的!這五萬六,難道是那幾隻雞下的金蛋嗎?這先進典型材料,讓我怎麼寫?我總不能寫他夜裡去縣城開滴滴了吧!”
李文博的話,像一把錐子,狠狠刺破了辦公室裡那層自欺欺人的窗戶紙。
所有人都沉默了。
因為他說的,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事實。他們手裡的每一份材料,幾乎都和李文博這份一樣,充滿了這種經不起推敲的“奇跡”。
王海的臉色有些難看,他當然知道數據是假的,可這是錢副鎮長親自拍板定下的調子,誰敢質疑?
他隻能板著臉訓斥道:“小李!注意你的工作態度!我們做下屬的,首先要領會領導的意圖!錢鎮長高瞻遠矚,提出這個數據,自然有他的道理。你的任務,是把材料寫好,寫亮,寫出我們青龍鎮扶貧工作的精氣神!至於過程,可以適當進行一些藝術加工嘛!”
“藝術加工?”李文博快哭了,“主任,這不是藝術加工,這是憑空捏造!是玄幻創作!”
“你!”王海被噎得說不出話來,臉上青一陣白一陣。
辦公室裡的氣氛尷尬到了極點。大家心裡都向著李文博,卻沒人敢出聲附和。
江澈端起茶杯,輕輕抿了一口。他本來不想摻和這趟渾水,隻想安安靜靜地看完這場戲,然後準點下班。
可李文博那句“玄幻創作”,實在是精準地戳中了他的笑點,也勾起了他心裡那股壓抑不住的吐槽之魂。
他看著李文博那張漲紅了的、充滿理想主義者困惑的臉,又想起了上一世自己剛入職時,也曾為了類似的事情跟領導拍過桌子。
真是……年輕啊。
或許是出於一絲過來人的憐憫,或許純粹是覺得這場景太過滑稽,江澈幾乎是下意識地,用一種隻有自己能聽見的音量,隨口接了一句。
“五萬六算什麼,隔壁村的李大爺,檔案上還是‘產業致富帶頭人’呢。”
他的聲音很輕,像是一片羽毛,飄散在凝滯的空氣裡。
然而,就是這輕飄飄的一句話,卻仿佛擁有千鈞之力,瞬間讓整個辦公室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如果說李文博的抱怨是扔進油鍋裡的一滴水,那麼江澈這句看似不經意的吐槽,就是直接把一整根點燃的火柴,丟進了汽油桶。
“李大爺?”
李文博猛地抬起頭,愣愣地看著江澈。
辦公室裡其他幾位老同事,臉上的表情更是精彩紛呈,有震驚,有駭然,還有一絲掩飾不住的……快意。
青龍鎮,誰不知道“李大爺”?
李大爺,大名李福根,紅旗村的五保戶,孤寡老人,一條腿有殘疾。去年冬天,因為取暖的煤用完了,房子又漏風,老人凍得實在受不了,他那個在外地打工的遠房侄子,就在網上發了個帖子求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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