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澈低估了一件事。
他低估了一個在黑暗中摸索了數年、瀕臨絕望的年輕人,在突然看到一絲光亮時,會爆發出何等可怕的能量。
他以為自己隻是隨手撒了一把魚餌,想釣一條能替自己乾活的魚。
他沒想到,自己釣上來的,是一頭餓了三年的史前巨鯊。
小李變了。
從江澈說完那番話,坐回自己位置的那一刻起,他就變了。
如果說之前的小李,是一台勤勤懇懇、但程序混亂的舊電腦,隻會執行最簡單的“複製粘貼”命令;那麼現在的小李,就像是瞬間完成了係統重裝和硬件升級,cpu直接從單核奔騰換成了頂級處理器,內存拉滿,還自帶了最新版的辦公軟件。
他將那疊被批注得麵目全非的稿紙推到一旁,動作決絕,仿佛在告彆一個不堪回首的過去。然後,他鋪開一張嶄新的稿紙,握筆的姿勢都變得沉穩有力。
江澈用《台釣入門與精通》的書角做掩護,悄悄觀察著。
隻見小李的眼神裡,閃爍著一種近乎狂熱的光。他不再是漫無目的地堆砌文字,他的每一次落筆,都帶著明確的目的性。
“高度……站位……”他嘴裡念念有詞,下筆便將縣委的“一主兩翼”發展戰略放在了句首,緊接著,孫大海和李衛國的名字被恰如其分地擺在了最顯眼的位置。
寫到水泥廠改製,他停頓了片刻,腦海中回憶著江澈那“一主一次,一輕一重”的教誨。他不再平鋪直敘,而是將整個事件分拆成了“黨委決策之果斷”、“乾部執行之有力”、“群眾工作之細致”三個層麵,層層遞進,每一個層麵都用具體事例來支撐,文字間充滿了力量感和畫麵感。
提到化工廠汙染,他則筆鋒一轉,寥寥數語帶過省級調查組的雷霆之威,將重點放在了青龍鎮如何第一時間啟動應急預案、安撫群眾情緒、保障村民飲水安全上。通篇不見一個“功”字,卻處處彰顯著青龍鎮在危機麵前的責任與擔當。
江澈看得眼皮直跳。
這小子……學得也太快了!
他不僅是學會了,更是舉一反三,融會貫通。江澈隻是給了他一個框架,他卻用自己的理解,迅速地填充了血肉,甚至連骨骼都打磨得熠熠生輝。
最讓江澈感到一絲寒意的是,小李在引用上級領導講話時,那種信手拈來的熟稔。他顯然是連夜把孫大海和縣裡幾位主要領導近半年的講話稿都翻了出來,並且不是簡單地摘抄,而是將那些“金句”巧妙地揉碎,化入自己的行文邏輯之中,用詞之精準,語氣之貼切,仿佛他當時就在會議現場,親自聆聽了領導的教誨一般。
江澈感覺自己不是在培養一個“接班人”,而是在進行一場危險的“基因編輯”。他隻是想給一隻綿羊裝上一個跑得快一點的引擎,結果這隻綿羊原地變異,長出了獠牙和利爪,眼睛裡還閃爍著智慧與野心的光芒。
這一夜,小李沒有回家。
他就著一桶泡麵,一杯濃茶,文思泉湧,筆耕不輟。那座由稿紙堆成的“大山”,在他麵前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拔地而起。
第二天清晨,當江澈打著哈欠走進辦公室時,看到的是一個雙眼布滿血絲,但精神卻異常亢奮的小李。
以及他桌上那份已經重新打印、裝訂整齊的《青龍鎮上半年工作總結》。
“江副主任,您……您過目。”小李的聲音帶著一絲沙啞,但更多的是一種等待檢閱的激動和忐忑。他雙手將那份還帶著打印機餘溫的材料遞了過來,動作虔誠得像是在呈遞一份聖旨。
江澈接了過來,心裡嘀咕著:不就是一份總結,至於搞得跟獻祭了自己一樣嗎?
他隨手翻開。
第一眼,他就知道,事情超出了他的預料。
工整的宋體標題,清晰的段落層級,恰到好處的行間距……光是這排版,就透著一股子老機關材料的沉穩與大氣。
再看內容。
開篇氣勢恢宏,格局宏大,既有對上級精神的精準呼應,又有對本鎮工作的精準定位。
主體部分,亮點突出,數據詳實。水泥廠改製的功績被渲染得淋漓儘致,古橋保護的智慧被描繪得恰到好處,化工廠事件的應對則體現了高度的政治敏銳性。那些原本平淡無奇的工作,在他的筆下,都被賦予了深刻的意義和價值。
結尾的展望部分,更是神來之筆。他緊扣上文提到的“優化營商環境”和“文旅結合”,提出了幾點切實可行的建議,既有前瞻性,又不顯得好高騖遠,完美地呼應了前麵的內容。
整篇文章,邏輯嚴密,文采斐然,站位高遠,氣勢磅礴。
江澈一頁頁地翻著,臉上的表情從漫不經心,到微微驚訝,再到最後的目瞪口呆。
他看完最後一頁,沉默了許久。
這份材料,如果隱去名字,說是縣委辦哪位資深大筆杆子的手筆,他都信。甚至,比他上一世在省廳裡看到的許多處長寫的東西,都要高明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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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隻是想讓小李能寫出一份“合格”的材料,彆來煩自己。
結果小李直接交出了一份“優秀範文”。
“怎麼樣?江副主任,是不是……還有很多不足之處?”小李看著江澈久久不語,心裡有些發毛。
江澈抬起頭,看著小李那張寫滿了“求表揚”的臉,艱難地從喉嚨裡擠出幾個字:“還……還行。就……就這樣吧,拿給李鎮長看看。”
他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說寫得太好了?那不等於承認自己教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