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樓,書記辦公室。
門被“砰”的一聲關上,隔絕了樓下大廳裡那死一般的寂靜,也隔絕了所有窺探的目光。
孫大海的辦公室裡,氣氛比西伯利亞的寒流還要冰冷。
一隻半滿的玻璃茶杯,被孫大海狠狠地摜在地上,伴隨著清脆的碎裂聲,滾燙的茶水和茶葉濺了一地,像一幅狼藉的抽象畫。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孫大海的胸膛劇烈起伏,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粗重的喘息聲如同破舊的風箱。他像一頭被困在籠中的猛獸,來回踱步,每一步都踩得地板咯吱作響,仿佛要把所有的怒火都傾瀉在這方寸之地上。
李衛國反手鎖上門,快步走到他身邊,看著一地的狼藉,眉頭緊鎖。“書記,冷靜點!發火解決不了問題!”
“冷靜?你讓我怎麼冷靜!”孫大海猛地轉過身,通紅的眼睛死死瞪著李衛國,聲音嘶啞地咆哮,“我孫大海在青龍鎮乾了快十年,什麼時候受過這種鳥氣?一個不知道從哪個犄角旮旯裡冒出來的老東西,騎在我脖子上拉屎!當著全鎮乾部的麵,指著我的鼻子罵!我的臉,鎮政府的臉,都被他一個人給踩到泥裡去了!”
他越說越氣,一腳踢在辦公桌腿上,實木的桌子發出沉悶的巨響。
李衛國心疼地看了一眼桌子,那是他好不容易才申請經費換的。他歎了口氣,遞過去一支煙,自己也點上一根,深深吸了一口,才緩緩說道:“書記,現在不是糾結臉麵的時候。這個老頭,是個硬茬,而且是個懂法的硬茬。那份縣政府的文件,就是他的護身符。我們再跟他硬頂,就是拿腦袋往石頭上撞。”
孫大海奪過煙,卻沒有抽,隻是夾在手指間,任由煙霧繚繞。“那你說怎麼辦?就這麼算了?我這個書記以後還怎麼當?鎮黨委的決議,被一個老頭一句話就給否了,以後誰還聽我的?”
“當然不能就這麼算了。”李衛國的眼神裡閃過一絲精明,“硬的不行,就來軟的。他不是要保那座橋嗎?好,我們先口頭答應他,把他穩住,讓他先從咱們大院裡出去。隻要他走了,事情就好辦。”
“好辦?怎麼好辦?”孫大海的火氣稍稍降了一些,但語氣依舊不善。
“拖。”李衛國吐出一個煙圈,鏡片後的眼睛眯了起來,“他一個老頭子,能有多少精力跟我們耗?我們先成立一個‘濟安橋保護與開發聯合調研小組’,把他請進來當顧問,給他個名頭。然後就開會,研究,論證。今天論證橋體結構,明天論證地質條件,後天研究曆史沿革。一個議題我們能開八次會,一次會能扯半個月。等把他拖得精疲力儘,耐心耗儘,到時候我們再把新方案一拿,木已成舟,他還能怎麼樣?還能再來政府大院裡坐著?”
這套“拖字訣”,是李衛國縱橫官場多年的看家本領,用無數次的實踐證明了其有效性。
孫大海聽完,臉上的暴怒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陰沉的思索。他不得不承認,李衛國的法子雖然不怎麼光彩,但確實是眼下最穩妥的破局之法。
“那項目那邊……”
“項目那邊先按兵不動。”李衛國說,“我已經跟施工隊打過招呼了,讓他們先彆進場。等把這老頭應付過去,再讓他們加班加點趕工期。時間上,來得及。”
孫大海沉默了。辦公室裡隻剩下兩人抽煙的“嘶嘶”聲。過了許久,他才將那根快要燃儘的煙頭狠狠地按在煙灰缸裡,仿佛按死的是古懷恩那張倔強的臉。
“好,就按你說的辦。”他從牙縫裡擠出這句話,“你下去,把他‘請’走。姿態做足一點,彆讓人家說我們青龍鎮不懂得尊敬老專家。”
“明白。”李衛國點點頭,轉身準備出去唱紅臉。
然而,就在他手剛放到門把上的時候,樓下突然傳來一陣輕微的騷動。
兩人對視一眼,走到窗邊,小心翼翼地撩開百葉窗的一角向下望去。
隻見大廳中央,那個穩如泰山的老人,此刻竟然站了起來。他慢條斯理地收起了小馬紮,將那本《清溪縣誌》和筆記本放回公文包,甚至還用手帕擦了擦額頭的汗。
他要走了?
孫大海和李衛國都愣住了。他們準備了一整套威逼利誘、軟硬兼施的組合拳,結果對方竟然不按套路出牌,自己收攤了?
這感覺,就像你憋足了全身的力氣準備打出一記重拳,結果對手卻提前一步跳出了拳台,讓你一拳打在空氣裡,說不出的難受。
古懷恩收拾好東西,環視了一圈大廳裡那些神情各異的乾部,嘴角勾起一抹誰也讀不懂的冷笑。他沒有再上樓,也沒有再放一句狠話,隻是背著他那個破舊的公文包,邁著沉穩的步伐,一步一步地走出了鎮政府的大門。
從始至終,他都像一個得勝還朝的將軍,從容,且充滿了蔑視。
“他……他這就走了?”孫大海喃喃自語,感覺事情的發展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範疇。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李衛國也皺起了眉頭,他心裡非但沒有輕鬆,反而升起一股更深的不安。事情,絕對沒有這麼簡單。這老頭,肯定還有後招。
……
黨政辦裡,江澈的心也隨著古懷恩的離去而懸到了半空。
那位掛職乾部關於“古越”和“省報內參”的提醒,像一顆定時炸彈,在他的腦子裡滴答作響。他原本隻想請一尊門神來鎮宅,沒想到請來的是一尊能引天雷的真神。
這火,燒得太旺了。旺到他這個點火的人,都感覺到了灼人的熱浪。
“江哥,江哥!”小李的聲音再次將他從神遊中拉了回來。
“你看,我根據剛才李鎮長講話的精神,又改了一稿。”小李把稿紙遞過來,滿臉都是求表揚的神情,“標題我都想好了,叫《發展的陣痛,是為了更美的明天——記濟安橋改造的時代意義》。”
江澈的眼角抽搐了一下。他看著小李那張單純而狂熱的臉,一時間竟不知該說什麼。他隻能拍了拍小李的肩膀,用一種近乎憐憫的語氣說:“小李啊,這個稿子……先彆急著發。放一放,讓它沉澱一下。”
“沉澱?”小李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