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澈的手已經搭在了冰涼的門把手上,門外樓道裡有孩子跑過的吵鬨聲,襯得這間屋子愈發死寂。
“……他到死,都抱著那個破箱子……說那是他的棺材……”
張建軍的聲音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沙啞、飄忽,帶著酒後的混沌和刻骨的絕望。
江澈的動作停住了。
他沒有立刻回頭,隻是靜靜地站著,感受著背後那道灼人的目光。那目光裡混雜了太多東西,有恨,有怨,有悲涼,還有一絲……傾訴的渴望。
一個背負著秘密活了二十年的人,在臨死前,把這份重擔傳給了自己的兒子。而這個兒子,顯然已經被這口無形的“棺材”壓得喘不過氣。
江澈緩緩鬆開門把手,轉過身來。
他沒有去看情緒瀕臨崩潰的張建軍,目光反而落回了那張黑白遺像上。照片裡的張文清,眼神溫和,嘴角甚至帶著一絲淺淡的笑意,像個教書先生。
“棺材……”江澈的聲音很輕,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問照片裡的人,“人活著,怎麼能睡在棺材裡呢?太沉了,會做噩夢的。”
這句話像一根針,精準地刺破了張建軍用酒精和憤怒堆砌起來的硬殼。
他那副故作凶狠的姿態瞬間垮塌,整個人像被抽掉了骨頭,頹然地跌坐回那個小板凳上。他把臉埋進粗糙的手掌裡,肩膀開始劇烈地抖動,壓抑了許久的、屬於一個中年男人的哭聲,從指縫間沉悶地溢出。
不是嚎啕大哭,而是一種被生活反複捶打後,再也撐不住的嗚咽。
江澈沒有上前安慰,也沒有說話。他隻是安靜地站在那裡,像一塊不會說話的石頭,給了對方一個可以徹底釋放情緒的空間。
他知道,對於張建軍這樣的人來說,任何廉價的同情和勸慰,都是一種冒犯。
哭聲持續了很久,從激動到平複,最後隻剩下斷斷續續的抽噎。
屋子裡的空氣仿佛被這場哭泣洗過一遍,那股濃烈的煙酒味裡,多了一絲鹹濕的悲傷。
張建軍抬起頭,眼睛紅得像要滴出血。他胡亂地用袖子抹了一把臉,從茶幾上摸索著又點了一根煙,手抖得厲害,打了好幾次才點著火。
“你……坐吧。”他啞著嗓子說。
江澈拉過另一張板凳,在離他不遠不近的地方坐下。這個距離,既不顯得疏遠,也不會給人壓迫感。
“我爸他……最後那幾年,已經糊塗了。”張建軍狠狠吸了一口煙,煙霧模糊了他痛苦的表情,“嘴裡老是念叨著什麼‘賬平不了’,‘我對不起他’……晚上做噩夢,喊著一個人的名字。”
江澈的心臟猛地一跳,但他臉上不動聲色,隻是靜靜地聽著。
“林國棟。”張建軍吐出這三個字,像是吐出了一塊燒紅的炭,“他總是喊這個名字,喊得撕心裂肺。我問他這是誰,他不說,就一個勁兒地哭,說自己是罪人,死了都閉不上眼。”
江澈的指尖在膝蓋上輕輕敲擊著,一下,又一下。
成了。
所有線索,都在這裡對上了。
張建軍像是打開了話匣子,又或者,他隻是需要一個聽眾,一個能讓他把心裡這些年積壓的黴爛東西倒出來的人。
“他以前不是這樣的。”張建軍的眼神飄向那張遺像,陷入了回憶,“我小時候,我爸是我的驕傲。他是廠裡的總會計,戴著眼鏡,兜裡彆著鋼筆,誰見了他都客客氣氣地喊一聲‘張會計’。他教我打算盤,教我寫字,他說做人就跟做賬一樣,要乾乾淨淨,清清白白,一筆一劃都不能錯。”
他自嘲地笑了一聲,眼淚又湧了上來。
“可就是這麼一個人,二十年前,從縣紀委被人送回來那天起,就全變了。他把自己關在屋裡,三天三夜沒出門。出來以後,人就跟丟了魂一樣。他辭了職,再也不碰算盤和賬本,整天就是喝酒,喝醉了就打我媽,罵自己不是個東西。”
“後來,我媽受不了,跟他離了婚。這個家,就散了。”
江澈聽著,心裡一陣發沉。他看到的,遠比那份冰冷的檔案要殘酷得多。一個被扭曲的時代悲劇,如何像病毒一樣,侵蝕並摧毀了一個又一個普通的家庭。
王誌強毀掉的,不僅僅是林國棟的人生。
“那個箱子,就是從那時候有的。”張建軍指了指裡屋的方向,“一個部隊上退下來的舊皮箱,死沉死沉的。他弄了把大鎖鎖上,誰都不讓碰。他說那是他的命,也是他的債。他跟我說,他這輩子做了件天大的虧心事,害了一個好人,也害了自己。他說他沒臉去見那個人,隻能守著這個箱子,等著報應。”
江澈內心翻江倒海,他幾乎可以想象出張文清這二十年來,是如何在無儘的自我譴責和恐懼中度過的。
他看著眼前這個被父親的秘密折磨得形銷骨立的男人,忽然覺得,自己之前那些為了“躺平摸魚”而耍的小聰明,在這樣沉重的人生麵前,顯得那麼可笑和蒼白。
“我恨他。”張建軍的聲音裡透著一股涼意,“我恨他懦弱,恨他毀了這個家。可看著他一天天熬乾了自己,我又可憐他。他臨死前,拉著我的手,已經說不出話了,就一個勁兒地指著那個箱子,眼睛瞪得老大,死不瞑目。”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煙已經燒到了儘頭,燙到了張建軍的手指。他像是沒有感覺一樣,直到皮膚上傳來“滋啦”一聲輕響,才猛地一哆嗦,把煙頭扔在地上,用腳狠狠碾碎。
“江秘書。”他抬起頭,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江澈,“你不是第一個來問我爸事情的人。”
江澈的瞳孔微微一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