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桑塔納的車燈劃破黑暗,像兩道孤獨的光束。江澈開著車,沒有回縣委宿舍,而是在空無一人的新城區主乾道上,一圈又一圈地繞著。
車窗外的路燈飛速倒退,拉成一條條橘黃色的光線,在他平靜的側臉上流淌而過。隻有他自己知道,那份平靜之下,是怎樣的一片波濤洶湧。
褲兜裡的手機,此刻像一塊被燒得發燙的鐵。裡麵存儲的那些照片,每一個像素都由謊言、罪惡、血淚和長達二十年的悔恨構成。它們是足以將一位副市長拉下馬的重磅炸彈,但同樣,隻要操作稍有不慎,這顆炸彈也能把他這個“遞送員”炸得粉身碎骨。
江澈的腦海裡,那個穿著沙灘褲、戴著墨鏡、一心隻想躺平的小人兒,正抱著腦袋蹲在角落裡,瑟瑟發抖,嘴裡念念有詞:“完了完了,這回徹底完了。我隻是想找個清閒衙門養老,怎麼就快進到跟市領導掰腕子了?係統,我強烈要求退貨!這任務的風險評級絕對是s+級彆的,你給標了個a,這是虛假宣傳,我要去消費者協會告你!”
他將車停在路邊,熄了火。車廂裡瞬間被死寂和黑暗包裹。
他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開始複盤整件事。
證據有了,人證張建軍)、物證假賬底稿和王誌強字據的照片)、懺悔書張文清的信),甚至還有指向終極鐵證原始總賬)的關鍵線索。
現在的問題是,如何把這些東西,遞出去。
最直接、最簡單的方法,就是把手機往周國華書記的辦公桌上一放,開門見山:“書記,我發現了一個驚天大案。”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江澈自己一巴掌拍死。
開什麼玩笑。
他是什麼身份?縣委書記秘書。
書記秘書是什麼?是書記的眼睛、耳朵和手腳,是書記最信任的人。這份信任的基礎,是忠誠、穩重、守規矩。一個剛上任沒多久的秘書,背著領導,私下裡去調查一樁二十年前、牽扯到現任鄰市副市長的陳年舊案……
這叫什麼?
這叫“政治不成熟”,叫“行為無組織無紀律”,叫“個人英雄主義作祟”,更嚴重的,叫“隱藏在領導身邊的定時炸彈”。
周國華就算再欣賞他,一旦知道這件事,第一反應絕不是欣慰,而是警惕。他會想,江澈今天能背著他查王誌強,明天是不是就能背著他查彆人?甚至查他自己?他一個小小的秘書,哪來這麼大的能量和動機?他背後還有誰?
到那時,彆說翻案了,江澈自己能不能保住這份工作都是個問題。信任一旦破裂,他這個秘書也就當到頭了。他會被立刻調離核心崗位,打入冷宮,永不敘用。
這輩子,也就徹底和“喝茶看報”四個字無緣了。
不行,絕對不行。這條路是死路。
那麼,第二個方案:匿名舉報。
把照片洗出來,連同自己整理的文字材料,匿名寄給省紀委或者市紀委。
這個方案看起來安全,自己可以完美隱身。
但江澈同樣迅速否決了。上一世在省廳,他見過的匿名舉報信能堆滿一間屋子。絕大部分,都石沉大海。沒有確鑿的、能直接定罪的鐵證,光憑幾張照片和一份來曆不明的“懺悔書”,很難讓紀委下定決心,去啟動對一位在任副市長的調查。
這背後的流程極其複雜,牽扯的利益關係更是盤根錯錯。王誌強能從一個鄉鎮副手,二十年爬到副市長的位置,其背後必然有自己的關係網。誰會為了一個死無對證的匿名舉報,去輕易觸碰這張網?
更何況,這種方式太冷了。冷冰冰的材料,沒有衝擊力,沒有故事性,無法激起辦案人員那種“必須查下去”的決心。
江澈需要一把火,一把能瞬間點燃整個事件、讓所有人都無法忽視、無法捂蓋子的大火。
他煩躁地揉了揉太陽穴。
寫材料他擅長,搞權謀他懂行,可現在這局麵,像是在解一個死結。他手裡有刀,卻找不到下刀的地方。
車廂裡悶得慌,他搖下車窗,點了一支煙。
煙霧在狹小的空間裡繚繞,模糊了他的視線。
他忽然想起了那封自己偽造的信,那封以“林曉”名義寫的信。
為什麼那封信能瞬間擊潰張建軍的心理防線?
因為它不是冰冷的指控,而是有溫度的傾訴。它用一個女兒的視角,講述了二十年的思念與堅信。它喚起的,是張建un軍心中最柔軟、也最愧疚的那一部分。
是情感,是故事,是“人”本身,才最具力量。
對,是“人”。
江澈的腦子像是被一道閃電劈中,瞬間豁然開朗。
他一直糾結於如何遞送“證據”這個“物”,卻忽略了最關鍵的核心——誰來遞送。
他自己不行,匿名者不行。
但有一個人行,而且是唯一一個最合適、最正當、最能引爆輿論、最能讓所有部門都無法拒絕的人。
那就是這起冤案最直接的受害者家屬——林國棟的女兒。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一個被冤案毀掉了童年、二十年來背負著“貪汙犯女兒”的罵名、為了給父親洗刷冤屈四處奔走的女兒,當她拿著父親同事臨終前的懺悔書、拿著當年主謀親手寫下的罪證,站在紀委大門口實名舉報時……
那將是怎樣的一幅畫麵?
那不再是一封冰冷的舉報信,而是一個泣血的悲劇。那不再是一堆來曆不明的材料,而是一場遲到了二十年的正義控訴。
沒有任何一個機構,敢於忽視這樣的舉報。沒有任何一家媒體,會放過如此爆炸性的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