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了?”
三個字,像三顆冰冷的石子,投進了這潭凝滯了二十年的死水裡。
沒有溫度,沒有情緒,甚至沒有疑問的語調,仿佛隻是在陳述一個既定的事實。
儲藏室的門口,那個高而瘦削的黑影,將走廊裡唯一的光源徹底堵死。他沒有動,卻像一個巨大的黑洞,將室內所有的聲音、光線、乃至空氣,都吸了過去。
王翰的身體,在那一刻,發生了某種肉眼可見的塌陷。
他前一秒還是頭準備撲食的、瘋狂的鬣狗,這一秒,就變成了一隻被扼住後頸的、瑟瑟發抖的土撥鼠。他臉上的瘋狂和殺意,像退潮一樣迅速褪去,隻剩下一種純粹的、見到了天敵的、深入骨髓的恐懼。
他甚至不敢回頭看,隻是僵硬地、一點一點地,將自己那剛剛踏入房間的腳,收了回去,仿佛腳下踩的不是積滿灰塵的地板,而是燒紅的烙鐵。
而江澈,他感覺自己像個拙劣的演員,正在演一出蹩腳的獨角戲,演到一半,劇院老板親自走上了舞台,用一種“我看你還能怎麼演”的目光,靜靜地看著他。
他內心那個穿著海綿寶寶睡褲的小人,已經放棄了用頭撞牆,而是直接躺平在地上,雙眼無神,嘴裡念念有詞:“完了,芭比q了,最終boss提前刷新了。說好的新手村,怎麼直接空投到魔王城了?係統,我現在要是把東西一扔,跪下唱《征服》,能換一個‘無痛退休’大禮包嗎?”
腦海裡,係統麵板上,那行藍色的【建議宿主進行腹式呼吸】的提示,還在幽幽地閃著光,像是在進行一種無聲的嘲諷。
江澈緩緩地、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他沒有去看王翰,因為那已經沒有意義。他也強迫自己不要去猜測來人是誰,因為那同樣沒有意義。
在這棟樓裡,這個時間點,有資格用這種語氣說話的人,隻有一個。
他轉過身,迎著門口那片令人窒息的黑暗,將手裡那個油布包裹,像獻上祭品一樣,平舉了出去。他用手機的手電光,刻意向上抬了抬,照亮了來人的臉。
昏黃的光柱穿過飛舞的塵埃,勾勒出一張清瘦、蒼白,戴著金絲眼鏡的臉。
正是綜合一處主任,陳森林。
他還是那身一絲不苟的深色西裝,仿佛不是從省委大院走過來的,而是剛從一場學術研討會出來。他的皮鞋上,沒有沾染半點泥土和灰塵,乾淨得能照出人影。
他與這棟破敗、肮臟的西樓,與這間充滿了腐朽氣息的儲藏室,格格不入。
他就像一個外科醫生,走進了屠宰場。眼神裡沒有厭惡,也沒有好奇,隻有一種手術刀般的、冷靜的審視。
陳森林的目光,沒有在江澈臉上停留,甚至沒有看他手裡的包裹,而是越過他,落在了他身後的王翰身上。
王翰的身體,猛地一顫。
“主……主任……”他喉嚨裡擠出兩個破碎的音節,聲音抖得像秋風裡的落葉,“我……我路過……我就是……擔心小江同誌一個人不安全……”
這個借口,連他自己都覺得蒼白無力。
陳森林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看著他。
那目光不銳利,也不冰冷,卻帶著一種巨大的、無形的重量,壓得王翰的腰,一點一點地彎了下去。他額角的冷汗,彙成水珠,沿著臉頰的輪廓滑落,滴在他那雙一塵不染的皮鞋上,洇開一小塊深色的印記。
時間,在這一刻,被拉得無比漫長。
儲藏室裡,死一般的寂靜。
江澈甚至能聽到王翰那粗重而壓抑的喘息聲,和自己那雖然竭力平複,卻依舊如同戰鼓般的心跳。
他舉著手機的手臂,開始發酸。
就在江澈以為這場無聲的淩遲要持續到天荒地老的時候,陳森林終於開口了。
“你的茶,泡得越來越差了。”
一句完全不相乾的話。
王翰的身體,像是被抽走了最後一根骨頭,猛地晃了一下,幾乎要癱倒在地。他那張慘白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又由豬肝色,變成了死灰。
這句話,比任何嚴厲的斥責,都更具毀滅性。
它徹底剝奪了王翰作為一個副處長,在主任麵前最後的那點價值和體麵。它在告訴他:你連泡茶這點小事都做不好了,你已經,沒有任何用處了。
“我……”王翰張著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喉嚨裡發出“嗬嗬”的、如同漏氣風箱般的聲音。
陳森林不再看他。
他的目光,終於回到了江澈身上,落在了那個油布包裹上。
“打開。”
還是那兩個字,命令,簡潔,不容置疑。
江澈依言,將包裹放在地上,解開了外麵那層發硬的油布,露出了裡麵的牛皮紙卷和那盤被塑料袋密封的磁帶。
他沒有立刻遞上去,而是先開了口,聲音不大,卻足以讓這房間裡的三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許知遠副處長,把東西分成了三部分。”
他的話,讓陳森林的眉梢,微不可察地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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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是這隻報紙風箏。”江澈指了指地上那張被他展開的、泛黃的《江東日報》,“日期是1997年8月15日,指向了案發的時間點。更重要的是,報紙中縫那則遺失聲明上的聯係電話,有一個數字,被人用筆,後期修改過。”
他一邊說,一邊用手指點出了那個被修改的數字。
“這是一個陷阱,讓所有人都聯係不上真正的失主,從而讓那份藏著技術漏洞的方案,永遠石沉大海。”
“第二部分,是藏在報紙裡的一句話,‘櫃後有信’。”江澈的目光,轉向那個被撬開的地磚暗格,“指向了真正的藏匿地點。”
“而第三部分,才是這個。”江澈將那卷圖紙和磁帶,輕輕向前推了推,“這裡麵,應該就是當年的真相。”
一番話,他說得不卑不亢,條理清晰。
他不是在彙報,而是在展示。
他在向這位深不可測的主任,展示自己的價值。他不僅找到了東西,他還破解了死者留下的謎題。他證明了,他江澈,配得上做這把“刀”。
陳森林靜靜地聽著,金絲眼鏡後的那雙眼睛裡,沒有任何情緒波動。
他隻是在江澈說完後,淡淡地問了一句:“你怎麼知道,電話號碼被改過?”
這個問題,很刁鑽。
因為那個修改的痕跡,極其細微,若非有上一世在刑偵科“臥底”的經驗,肉眼幾乎無法分辨。
江澈心裡咯噔一下,臉上卻不動聲色。
“我眼神好。”他給出了一個樸實無華,卻又無懈可擊的答案,“小時候喜歡在米上刻字。”
這個回答,讓陳森林那張萬年不變的臉上,似乎閃過了一絲極淡的、類似笑意的東西,但快得像幻覺。
“很好。”
他彎下腰,撿起了那盤磁帶。他沒有去看那卷更重要的圖紙,隻是用指尖,在那盤老舊的磁帶上,輕輕摩挲著。
那動作,像是在撫摸一件失而複得的、珍貴的遺物。
“王翰,”他頭也不抬地叫了一聲。
“在……主任,我在!”王翰像個被老師點到名的差生,猛地一挺身,聲音都變了調。
“紀委的同誌,應該已經在樓下等你了。”陳森林的語調,平淡得像在說“食堂開飯了”,“去吧,把你知道的,都說清楚。說清楚了,對你,對你的家人,都好。”
王翰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他看著陳森林,嘴唇翕動,似乎想要求饒,想說什麼。
但最終,他什麼也沒說。
所有的僥幸,所有的掙紮,都在“紀委”這兩個字麵前,化為了齏粉。
他像一具被抽走了靈魂的行屍走肉,緩緩地轉過身,拖著沉重的、仿佛灌了鉛的雙腿,一步一步地,走出了這間埋葬了他所有前途和希望的儲藏室。
他的背影,在昏暗的走廊裡,被拉得很長,很佝僂。
儲藏室裡,隻剩下了江澈和陳森林。
空氣,仿佛也因為少了一個人,而變得更加稀薄,更加壓抑。
“主任,那我也……”江澈覺得,自己這個“工具人”的任務已經圓滿完成,是時候申請下班回家,洗個熱水澡,撫慰一下自己受到驚嚇的弱小心靈了。
“你留下。”陳森林打斷了他。
江澈的心,又沉了下去。
陳森林將那盤磁帶,放回了江澈的手裡。
“這裡沒有錄音機。”他的聲音,恢複了那種不帶任何感情的平鋪直敘,“回我辦公室,把它聽完。”
江澈接過那盤冰冷的磁帶,感覺自己接過的不是一盤帶子,而是一顆定時炸彈。
回主任辦公室?聽這個?
這算加班嗎?這絕對是最高規格的“恩寵”式加班啊!
“主任,我……”江澈還想掙紮一下。
“寫一份報告給我。”陳森林仿佛沒聽到他的話,自顧自地補充道,“關於你對這件事的全部推測和分析。明天早上,我要在我的辦公桌上看到它。”
江澈徹底放棄了。
他感覺自己的“摸魚”生涯,還沒開始,就已經結束了。他的人生,已經從《鹹魚的退休生活》,徹底切換到了《007之主任的禦用筆杆子》。
他認命地點了點頭:“是,主任。”
他收好磁帶,正準備轉身離開這個讓他渾身不舒服的是非之地。
“江澈。”
陳森林又叫住了他。
江澈回過頭。
隻見陳森林站在那堆廢棄的檔案櫃前,手裡拿著那隻許知遠製作的、骨架伶仃的報紙風箏。
他用手指,輕輕撥弄了一下風箏上那根細細的棉線,目光悠遠,仿佛穿透了這二十年的塵埃,看到了很久以前的某個下午。
“你知道嗎,”他的聲音,第一次,帶上了一絲江澈從未聽過的、複雜的,近乎於某種溫情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