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晨站在陰暗潮濕的樓道裡,背靠著冰冷的牆壁,緩緩地吐出一口濁氣。
門內,是陳景和那被恐懼和秘密囚禁的、搖搖欲墜的世界。
門外,是他。一個帶著偽裝麵具,剛剛從那世界裡全身而退的獵人。
他臉上的陽光、無辜、困惑和歉意,在門關上的那一刻,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如刀鋒般的冷靜和銳利。
他閉上眼睛,腦海中,那幾個字清晰地浮現出來。
化工廠。
不是天災,是人禍。
父親的舊照,失蹤的檔案,周老的威嚴,陳景和的恐懼,以及這個被刻意掩蓋的地點……所有的碎片,終於被這三個字串聯了起來,拚湊出了一角猙獰的真相。
那扇塵封了三十年的大門,已經被他找到鑰匙,撬開了一條縫。
而從門縫裡透出的,是足以將無數人拖入深淵的、刺骨的寒風。
蘇晨沒有在原地久留,他轉身下樓,腳步輕得像一隻貓。每一步,都在腦海中飛速地構建著下一步的計劃。
直接去查化工廠?行不通。
一個能讓周老那種級彆的人物親自下場掩蓋的事故,相關的官方記錄必然早就被清理得一乾二淨。任何直接的查詢,都會像黑夜裡的火把,瞬間暴露自己的意圖,引來無窮的麻煩。
他需要證據,但不能從正麵去尋找。
就像打蛇,不能直直地去戳它的腦袋,那會遭到最猛烈的反噬。必須先找到它的七寸,那個最脆弱、最致命的地方。
這起醜聞的七寸在哪裡?
不在肇事者身上,他們有權勢作為鱗甲。
不在知情者身上,他們有“封口咒縛”作為枷鎖。
七寸,在那些被遺忘的受害者身上。在那些被掩蓋的血淚和不甘裡。
蘇晨坐進車裡,沒有立刻發動。他靠在椅背上,看著眼前這條破敗的老巷,仿佛能透過三十年的時光,看到這裡曾經發生的一切。
一場突如其來的災難,一片哀嚎遍野的土地,一群驚慌失措的官員,以及一個被匆忙下達的、不惜一切代價的封口令。
父親,當年你到底看到了什麼?
他拿出手機,沒有去搜索“龍王廟”或者“化工廠”這種敏感詞,而是打開了市圖書館的線上數據庫,輸入了幾個關鍵詞:江城市,19901993,工業名錄,地方誌。
海量的信息湧了出來。
蘇晨耐心地一頁頁翻閱著,像一個在沙灘上尋找特定一粒沙子的旅人。
一個小時後,他的手指在屏幕上停住了。
那是一份1991年的《江城市工業企業年鑒》的掃描件,紙頁泛黃,字跡是老式打字機打出來的。在“化工冶金類”企業名錄一個極不起眼的角落裡,他找到了一個名字——
江城紅星助劑廠。
【係統提示:檢測到目標名稱“江城紅星助劑廠”。】
【氣運軌跡分析:該單位氣運於1991年初形成,呈暗紅色,夾雜大量“投機”、“風險”的駁雜氣息。氣運在1992年秋季達到頂峰,隨即發生斷崖式湮滅,化為一股極度濃鬱的黑色“死氣”與“怨氣”,並迅速被一道強大的“抹除咒縛”所覆蓋。】
【地址:城北龍王廟地區,國棉三廠東側。】
【法人代表:高強。】
【業務範圍:農藥中間體、染料助劑生產。】
找到了。
蘇晨的瞳孔微微收縮。
農藥中間體,染料助劑……這些名詞背後,往往代表著劇毒的原料和危險的生產過程。
這樣一個化工廠,建在離市區不遠的地方,本身就是一顆定時炸彈。
而這顆炸彈,在1992年的秋天,顯然是爆了。
蘇晨關掉手機,發動了汽車。他沒有回家,也沒有回單位,而是調轉車頭,朝著市圖書館的方向開去。電子掃描件或許會有遺漏,他要去看看紙質原件,看看那本年鑒的前後幾頁,是否還藏著彆的線索。
車子剛駛出老城區,手機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
蘇晨看了一眼來電顯示,微微挑了挑眉。
是史誌辦辦公室的小張。李哥最忠實的跟屁蟲,也是當初在辦公室裡沒少給他白眼的家夥之一。
蘇晨戴上藍牙耳機,按下了接聽鍵。
“喂,蘇……蘇科,您好,您好!”電話那頭,小張的聲音充滿了小心翼翼的諂媚,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有事?”蘇晨的語氣很平淡。
“沒……沒事!就是……就是想問問您,在市府辦那邊工作還順利吧?有沒有什麼需要我們史誌辦這邊幫忙的?您儘管開口,千萬彆跟我們客氣!”
蘇晨幾乎能想象出小張此刻點頭哈腰的樣子。
自從他“官場黑洞”的名聲在史誌辦傳開,這些人對他的態度就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從前的鄙夷和無視,變成了如今的恐懼和敬畏。
“挺好的,沒什麼事。”
“那就好,那就好!”小張乾笑了兩聲,似乎在絞儘腦汁地尋找話題,“那個……蘇科,您今天回來查檔案,還順利吧?王主任和錢師傅他們,沒給您添麻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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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問得極有水平。
看似關心,實則是在打探消息。整個史誌辦現在都人心惶惶,想知道蘇晨這尊“瘟神”回來,到底又掀起了什麼風浪。
蘇晨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
“還好。王主任和錢師傅都很配合,幫我找到了三十年前的職工名冊。”他輕描淡寫地說道。
電話那頭,小張明顯倒吸了一口涼氣。
三十年前的職工名冊?
天哪!這煞星到底要查什麼陳年舊案?馬主任和李哥的倒台,難道隻是個開始?
“哦……哦,那就好,那就好……”小張的聲音更抖了,“那……那您忙,您先忙,我就不打擾您了!”
掛掉電話,蘇晨搖了搖頭。
這些人,永遠都隻看得到表麵的得勢與失勢,卻看不透背後真正的邏輯。也好,讓他們繼續猜忌,繼續恐懼,這種“邪門”的標簽,本身就是一層極好的保護色。
市圖書館,地方文獻閱覽室。
空氣中彌漫著舊紙張和樟腦丸混合的味道。這裡人跡罕至,隻有一位頭發花白的老管理員,戴著老花鏡在打盹。
蘇晨出示了證件,說明要查閱九十年代的工業年鑒。
老管理員抬了抬眼皮,指了指最裡麵一排蒙著灰塵的書架:“自己找吧,化工類的在h區。”
蘇晨道了聲謝,走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