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民的聲音在過分安靜的會議室裡,顯得格外清晰,每一個字都像一顆小石子,擲入眾人心湖,激起層層漣漪。
“蘇晨,把你的原始報告找出來,一份沒動過的。”
“現在,我們重新開始。”
所有人的目光,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著,齊刷刷地從李建民的臉上,轉移到了蘇晨身上。
那目光中,混雜著太多的情緒。有探尋,有驚疑,有好奇,還有一種即將見證某個謎底揭曉的期待。
角落裡的吳宇,像一尊被抽走了魂魄的泥塑,身體猛地一顫。他緩緩抬起頭,渙散的眼神聚焦在蘇晨身上,充滿了無法理解的困惑與茫然。原始報告?什麼原始報告?難道他……
蘇晨迎著所有人的注視,臉上沒有絲毫得色,依舊是那副波瀾不驚的平靜。他甚至沒有看吳宇一眼,仿佛那個人隻是辦公室裡的一件擺設。
他點了點頭,應了一聲:“好的,李局。”
然後,他轉身走回自己的工位,動作不疾不徐。他彎腰,拉開辦公桌最下麵的抽屜,從一疊文件中取出一個小小的黑色u盤。整個過程,從容得就像是去茶水間接一杯水。
他將u盤插進李建民麵前的筆記本電腦,電腦發出一聲輕快的提示音。蘇晨操作著鼠標,很快,一個文檔被打開。
文檔的標題,與之前那個版本一模一樣,但所有人都知道,裡麵的內容,恐怕是天壤之彆。
“投影。”李建民的聲音低沉而有力。
負責操作投影的同事如夢初醒,連忙將電腦畫麵投射到幕布上。
報告的內容一頁頁閃過,眾人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前麵的部分,大體框架似乎沒有變化,但文字更加精煉、犀利,沒有任何多餘的修飾,像一把鋒利的手術刀,精準地剖開宏遠集團違建項目這個腫瘤,將其中每一條病變的血管和神經都暴露無遺。
李建民的手指在桌麵上輕輕敲擊著,目光緊緊鎖定著幕布,當報告翻到第四部分時,他的手指停住了。
就是這裡。
幕布上,關於“第三小學圖書館”的描述,隻有短短的一行字。
“……調查期間,宏遠集團方麵曾提及,於去年參與我市第三小學圖書館的捐資翻新項目……”
文字到這裡,戛然而止。沒有“及時雨”,沒有“夢想”,更沒有那位“不願透露姓名的老師”。
最關鍵的是,在這行字的末尾,有一個小小的括號,裡麵是一行更小的宋體字。
“注:此項情況由宏遠集團辦公室提供,具體捐贈金額及項目細節,建議由相關部門進一步核實。)”
會議室裡,死一般的寂靜。
如果說之前大家還隻是猜測,那麼此刻,看到這行備注,一切都已昭然若揭。
這行字,就像一記響亮至極的耳光,隔空抽在了吳宇的臉上。它無聲地訴說著一切:蘇晨從一開始就對這件事的真實性存疑,他嚴謹地做出了標注,儘到了一個調查人員應儘的本分。而吳宇,不僅刪掉了這句至關重要的備注,還自作聰明地添上了一大段充滿漏洞的溢美之詞。
一個嚴謹審慎,一個弄虛作假。
一個深藏不露,一個愚不可及。
高下立判。
“我的天……”一個年輕同事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他看著蘇晨的背影,眼神裡充滿了敬畏,“他……他從一開始就算到了?算到吳宇會在這裡做文章?”
他旁邊的老同事推了推眼鏡,鏡片後的目光無比複雜:“這不是算到,這是陽謀。他隻是把一個看似是機會、實則是陷阱的東西,擺在了路中間。有的人會繞過去,而有的人……會迫不及待地撿起來,然後被炸得粉身碎骨。”
林慧坐在位置上,雙手無意識地攥緊了水杯。她怔怔地看著幕布上那行小字,又看了看蘇晨平靜的側臉,心臟不受控製地加速跳動。她終於明白了。蘇晨之前在會議上那副“赧然”、“猶豫”,甚至有些“慌亂”的模樣,全都是演出來的。
他不是被逼到牆角的羔羊,他是在高處俯瞰全局的獵手。他甚至懶得親自動手,隻是輕輕撥動了一下棋子,就讓對手在自以為是的狂奔中,一頭撞死在了南牆上。
這種不動聲色之間,掌控一切的強大,讓林慧感到一陣莫名的心悸,卻又有一絲奇異的、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欣賞。
吳宇呆呆地看著幕布,那行備注像一個烙鐵,深深地烙進了他的視網膜。他的大腦一片空白,所有的血色都從臉上褪去,隻剩下一片死灰。他終於明白了,終於明白舅舅為什麼會發那麼大的火。
問題不在於拍馬屁,而在於“未經核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