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你……你能做什麼?告訴了你這些,又能怎麼樣呢?他們……會殺了你的。”
陳啟明的聲音在安靜的閱覽室裡,像是一縷即將熄滅的青煙,帶著絕望的顫音。他那雙渾濁的眼睛死死地盯著蘇晨,裡麵不再是單純的恐懼,而是一種更深沉的、為一個年輕人即將踏入深淵而感到的悲憫。
他見過一根筋的林永年,見過一身正氣的蘇望山。他們的下場,是他三十年來揮之不去的夢魘。
蘇晨沒有回答那個宏大的問題。
他隻是伸出手,將那杯已經涼透的茶水,端到自己麵前,然後起身,走到不遠處的飲水機旁,倒掉冷茶,重新續上一杯滾燙的熱水。
他走得很穩,動作不急不緩,皮鞋踩在木地板上,沒有發出一絲多餘的聲響。整個過程,他就像一個真正來此看報喝茶的普通市民,自然得仿佛剛才那場驚心動魄的對話從未發生過。
當他把那杯重新升騰起嫋嫋白霧的熱茶,再次輕輕推到陳啟明麵前時,才開口,聲音平靜得像窗外流動的雲。
“陳師傅,在想能做什麼之前,我們得先能安穩地坐在這裡,喝完這杯熱茶。”
這句話,像一道溫柔的指令,通過空氣,通過茶杯的溫度,再次注入了那道【安全】言靈。它沒有承諾未來,沒有誇耀力量,它隻專注於當下——這間灑滿陽光的閱覽室,這張厚實的木桌,這杯可以暖手的熱茶。
陳啟明那因為激動而劇烈顫抖的身體,在這句話的安撫下,竟然真的慢慢平複了下來。他看著眼前的年輕人,那張過分英俊的臉上,沒有慷慨激昂,沒有同仇敵愾,隻有一種與年齡不符的、令人心安的沉靜。
仿佛天塌下來,他也能先把眼前這杯茶喝完。
這種沉靜,比任何豪言壯語,都更能給予人力量。
陳啟明的手,終於不再發抖。他顫巍巍地伸出手,捧起了那杯熱茶。掌心傳來的溫度,驅散了盤踞在他骨髓裡三十年的部分寒意。
“他們……是一個網。”他低著頭,看著杯中沉浮的茶葉,聲音依舊沙啞,但不再破碎,“一張看不見的網。”
“第三化工廠的廠長,叫錢衛國。當年在江州,是個手眼通天的人物。他總說,沒有錢辦不成的事,如果辦不成,那就是錢不夠。”陳啟明回憶著,眼神裡帶著一絲厭惡,“他跟市裡很多領導關係都好,三天一小宴,五天一大宴。‘黑水’項目,就是他牽的頭,他說服了市裡,說這是個能給江州帶來巨大財政收入和就業崗位的‘明星工程’。”
“那個副局長,王振華,當時就是錢衛國身邊最得力的‘軍師’。所有跟政府部門打交道的事情,都是王振華在中間斡旋。他年輕,有學曆,懂政策,也……也懂人心。”
陳啟明說到“懂人心”三個字時,嘴角扯出一個譏諷的弧度。
“他知道怎麼對付小林那樣有理想的愣頭青,也知道怎麼對付我這樣有軟肋的普通人。”
蘇晨靜靜地聽著,腦中飛速地構建著那張罪惡的網絡。錢衛國是資本的代表,負責提供利益;王振華是權力的執行者,負責清除障礙。那麼,在他們之上,那個批準這一切,並為之提供保護傘的人呢?
“那個穿中山裝的領導呢?”蘇晨問道。
提到這個人,陳啟明剛剛捧起茶杯的手,又是一抖,幾滴滾燙的茶水濺在手背上,他卻渾然不覺。
“不知道……”他用力地搖頭,臉上再次浮現出那種深入骨髓的恐懼,“我不知道他叫什麼,也不知道他是什麼職位。我隻知道,他一出現,連錢衛國都得點頭哈腰,王振華在他麵前,連大氣都不敢喘。”
“他不像個官,更像個……像個古代的欽差。不怎麼說話,但每一個眼神,都像刀子一樣,能刮到你骨頭裡。他看我的那一眼,我記了三十年。”陳啟明的聲音壓得極低,“我隻記得,王振華稱呼他的時候,用的是一個敬稱……好像是……‘白老’。”
白老。
蘇晨將這個稱呼,牢牢地刻在了心裡。
“這張網,不止他們幾個人。”陳啟明像是打開了話匣子,那些被壓抑了三十年的記憶碎片,不受控製地湧了出來,“當時,整個項目推進得快得不可思議。土地審批,規劃許可,環評報告……所有需要蓋章的部門,全都一路綠燈。我後來在倉庫整理舊檔案的時候,看到過那份環評報告,薄薄的一張紙,上麵寫的全是溢美之詞,說項目對環境‘影響積極’。簽字的那個環保局的專家,第二年就升了副科長。”
“還有人,那些知道一點內情的人,要麼像我一樣,被一張照片、一句話,就嚇得閉了嘴,調去了閒職;要麼,就是拿了好處,成了他們的一份子。整個鏈條上,每一個環節,都被他們用利益和恐懼,焊得死死的。”
“蘇局長……蘇望山局長,他想憑一己之力,把這整個鏈條都砸斷。可是……”陳啟明痛苦地閉上了眼睛,“他麵對的,不是一個人,也不是一個部門,而是一個……一個已經成型的,吃人的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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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益集團。
蘇晨的腦海裡,清晰地浮現出這四個字。一個以錢衛國的資本為驅動,以“白老”的更高層權力為保護傘,以王振華為代表的執行者為爪牙,裹挾了無數或主動或被動的參與者,共同分享罪惡紅利的龐大利益集團。
他們為了錢,可以毀掉一條江;為了掩蓋罪行,可以抹掉一個活生生的人;為了清除異己,可以構陷一個前途光明的乾部。
父親當年,就是撞上了這頭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