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覽室裡很安靜,隻有遠處偶爾響起的、圖書管理員壓低聲音的提醒,和紙頁被輕輕翻動的沙沙聲。陽光透過巨大的玻璃窗,在深色的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氣中浮動的微塵在光柱裡緩緩舞蹈,一切都顯得安詳而有序。
蘇晨沒有說話,隻是將麵前的報紙疊好,放在一旁,然後起身,拉開了自己對麵的那張椅子。一個再簡單不過的動作,沒有半分多餘,像是在邀請一位早就約好的老友。
陳啟明佝僂的身體僵了一下,那雙始終盯著自己鞋尖的渾濁眼睛裡,閃過一絲猶豫。他似乎沒有預料到會是這樣一種開場,沒有盤問,沒有審視,甚至沒有一句開場白。
他最終還是坐下了,動作遲緩而僵硬,像一具被操控的木偶,每一個關節都生了鏽。他將那雙因為常年勞作而布滿老繭和裂口的手放在膝蓋上,指節因為緊張而死死地摳著洗得發白的褲料。
蘇晨將自己那杯還冒著熱氣的茶,輕輕推到了桌子中央,推向陳啟明。
“陳師傅,喝口水吧。”他的聲音很平,像是陳述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實。
這個簡單的舉動,仿佛一道微弱的電流,擊中了陳啟明。他猛地抬起頭,第一次正視蘇晨的眼睛,那雙深陷在眼窩裡的瞳孔劇烈地收縮了一下,充滿了驚疑和不解。
他沒有端起茶杯,嘴唇翕動了許久,喉結上下滾動,才從乾澀的喉嚨裡擠出幾個破碎的音節。
“你……你找我……到底……想乾什麼?”
他的聲音,像一台年久失修的收音機,充滿了雜音和顫抖,每一個字都耗儘了全身的力氣。他身上的【沉默咒縛】,那些黑色的絲線,依然在頑固地收緊,但蘇晨之前布下的那道【安全】言靈,正像一汪溫水,持續地浸潤著他,讓他沒有像上次那樣,在開口的瞬間就陷入自我防禦的失語狀態。
蘇晨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而問了另一個不相乾的問題。
“您認識林永年嗎?”
林永年。
這個名字,像一把生鏽的鑰匙,捅進了一把塵封三十年的鎖。
陳啟明的身體,以肉眼可見的幅度,劇烈地顫抖了一下。他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儘,變得和牆壁一樣蒼白。他那雙渾濁的眼睛裡,恐懼、悲傷、懷念、悔恨……無數種複雜的情緒交織在一起,翻湧不休。
“我……”他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
蘇晨靜靜地看著他,沒有催促。他知道,那座用三十年恐懼澆築的堡壘,正在從內部,一寸寸地崩塌。
過了足足一分鐘,陳啟明才像是從一場漫長的噩夢中掙脫出來。他低下頭,看著自己那雙不住顫抖的手,用一種近乎囈語的聲音,喃喃道:“小林……他是個好人……是個頂真的人……他畫的圖,是整個技術科最漂亮的,一根線都不差……”
他的聲音不再那麼乾澀,反而帶上了一絲遙遠的、濕潤的腔調。
“他說,我們是工程師,我們畫的每一根線,都要對得起良心。不然,這支筆,就比刀子還黑。”
陽光正好,落在陳啟明的側臉上,將他深刻的皺紋照得一清二楚,那裡麵,仿佛填滿了無法言說的苦楚。
“那年……就是八九年……”他像是陷入了回憶,目光變得空洞而悠遠,“局裡接了一個項目,一個大項目。說是市裡的重點工程,有保密要求,圖紙都是單獨存放,由專人負責。”
蘇晨的心跳,開始加速。
“項目代號……他們叫它‘黑水’。”陳啟明說出這兩個字的時候,聲音又開始不受控製地顫抖起來,“一開始,我們都以為是某個地下水利工程,或者人防工程。可是,圖紙一發下來,小林就看出了不對勁。”
他停頓了一下,端起那杯早已溫熱的茶,用抖個不停的手,喝了一小口,滾燙的茶水似乎給了他一點繼續說下去的力氣。
“那不是什麼水利工程。那是一條……一條排汙管。從城東的第三化工廠,一直通到清江的下遊,深埋在地下。設計參數……遠遠超過了當時任何一種工業排汙的標準。小林做了計算,他說,如果這條管道真的建成使用,不用十年,整個清江下遊的生態,就全毀了。”
閱覽室裡依舊安靜,窗外車水馬龍,一派繁華。可是在這張小小的桌子上,一個被掩埋了三十年的、觸目驚心的罪惡,正在被一字一句地揭開。
“小林不肯簽字。”陳啟明的眼神裡,流露出一絲敬佩,和更深的恐懼,“他拿著自己的計算報告,去找了科長,又去找了分管的副局長。他說,這是斷子絕孫的工程,誰簽了字,誰就是曆史的罪人。”
“我勸過他。”陳啟明的聲音裡充滿了痛苦的自責,“我勸他,胳膊擰不過大腿,這是市裡定下來的事,我們一個小小的工程師,能頂什麼用?可是他不聽……他那個人……就是一根筋。”
“後來呢?”蘇晨輕聲問道。
“後來……”陳啟明像是想起了什麼極其恐怖的事情,身體又開始瑟縮起來,“後來,有一天,小林沒來上班。我們都以為他請假了。第二天,還是沒來。第三天……科長在會上宣布,林永年工程師因為家庭突發變故,已經辦理了緊急停薪留職,回老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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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老家?”蘇晨的瞳孔微微一縮。
“對,回老家。”陳啟明自嘲地笑了一下,那笑容比哭還難看,“一個父母雙亡、在江州無親無故的孤兒,能回哪個老家去?”
蘇晨的心,沉到了穀底。他終於知道,那間被水泥封死的地下室裡,為何會殘留著如此強烈的“恐懼”和“掩蓋”的氣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