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燈下,正在搗藥的女人身影頓住了。
慧英緩緩轉過身,昏黃的光線映亮了她清秀卻布滿風霜的臉龐。
歲月在她眼角刻下了細紋,膚色因常年隱匿而顯得有些蒼白,但那雙眼睛!
那是一雙沉靜如水,深處卻藏著銳利與倔強的眼睛!
以及左眉上方那道淺淺的舊疤,那是在陝北護衛高桂英突圍時留下的印記!
慧英端著碗草藥湯走過來,臉上波瀾不驚,隻是那雙沉靜的眼眸深處,似乎有什麼東西碎裂後又聚合。
她沒有否認,隻是將藥碗遞給旁邊激動得直搓手的王老六,示意他喂藥,自己則拉過一個破草墊,坐在了床邊。
“石將軍。”
她的聲音依舊是那種低啞的調子,聽不出情緒,
“閻王爺嫌你命硬,不肯收?也好,省得我白費功夫。”
昔日的慧英姐,紅衣獵獵,是何等英姿,是大順軍健婦營的標杆,更是高桂英最倚重的臂膀。
如今……那份銳氣似乎被磨平了棱角,隻剩下沉寂和一種看透生死的淡然。
“慧英姐……你……怎麼會在這裡?”
石午陽艱難地咽下苦澀的藥汁,眼神急切地探尋著答案。
“是夫人派我來了這裡。”
慧英的聲音平靜,但說到高桂英時,眼底深處還是掠過一絲沉重的哀傷。
她放在膝上的手指幾不可察覺地蜷縮了一下,
“韃子沒有直奔南京,幾乎都調往了大順軍的方向,大順朝此劫……很難……!”
她頓了頓,目光落在石午陽背上那厚厚的布條上,那裡透出血跡和藥膏的墨綠色,
“靠著當年跟在夫人身邊伺候時,跟營裡的老郎中學了這點皮毛。”
慧英抬眼直視石午陽,
“幸好也能……救些該救的人。”
最後幾個字,她說得很輕,卻帶著份量。
石午陽心中了然。
他看著眼前這個藏身汙穢、掙紮求生的慧英,昔日的英姿颯爽與如今的滄桑重疊,心中百感交集。
慧英姐……”
石午陽聲音哽咽,
“沒想到……還能再見到你,更沒想到……”
“沒什麼想不到的,亂世裡,能活下來就是命。”
慧英打斷了他的感慨,轉而說道,
“南邊,南京城那邊,重新立了個皇帝。是當年洛陽城福王的兒子……跟咱大順是死敵!”
她指了指自己,
“不瞞你說,我這兒,是健婦營設在北京城的一個暗樁,管著城裡城外幾個聯絡點,主要是盯著城裡的韃子兵,看他們往哪兒調,運多少糧草軍械。”
“慧英姐!咱兄弟會……”
石午陽並不關心南京城裡誰坐了皇帝,當聽慧英說城裡還有大順軍的聯絡點,便強撐著問出最關心的問題。
提到這,慧英神色凝重起來:“你們鬨的那一場,動靜太大了。不過,我倒是很佩服你們,可惜健婦營在北京城裡多是些女人家,幫不上你們……什麼忙!”
慧英的話中稍帶點愧疚。
“洪承疇沒死,還折了替身,多爾袞震怒。城裡翻天了,韃子發了瘋似的四處搜捕逆黨,菜市口成天都在砍人。你們的總堂口……田府地道,前天夜裡被韃子兵團團圍住,火把映紅了半邊天,裡麵的人……”
她沒說下去,但話裡的意思再明白不過。
陳三爺……
那些弟兄……
石午陽隻覺得心臟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眼前發黑,幾乎喘不過氣。
他死死咬住下唇,鮮血的鹹腥味在口中彌漫,才勉強壓下喉嚨裡翻湧的悲鳴。
巨大的愧疚和憤怒幾乎將他撕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