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天的梆子剛響過,靖州城門轟然洞開。
騾馬打著響鼻,鐵甲碰撞聲混著士卒的嗬欠。
高桂英抱著骨灰壇坐在碎布圍簾的馬車上,粗麻布蓋住了檀木匣子。
“真不等了六哥他們啦?”
曹旺勒馬湊近。
石午陽沒答話,目光回頭掃過南麵山脊——幾縷薄霧纏繞林梢,空蕩蕩不見人影。
他猛地拽緊韁繩:“出發!”
隊伍像條負傷的巨蟒,緩緩爬進晨霧。
幾個落在後麵的傷兵拄著矛,一步三回頭。
老周踹了腳磨蹭的炮車:“看個屁!王老六那老猢猻指不定在哪快活呢!”
……
湘西洗車河的水汽漫過山路,打濕了馬蹄鐵。
對岸山梁上忽現一隊黑甲騎兵,“劉”字大旗在風中獵獵舒展。
“停!”
石午陽揚手。
兩軍隔澗相望。
劉文秀的白馬踏前幾步,鞍韉上鑲的銀釘在霧中泛著冷光。
他忽然摘了鐵盔,露出青茬頭皮——這是大西軍停戰的手語。
石午陽解下佩刀橫放馬鞍,刀尖正指北方。
大順軍的老卒們喉嚨發緊,幾個後生卻已嘶聲唱起《破陣子》,荒腔走板的調子驚飛了澗邊白鷺。
“司令,該走了。”劉魁小聲提醒。
石午陽深吸口氣,雙臂端平如托山嶽。
抱拳時鐵護腕重重相撞,金鐵交鳴壓過了水聲。
隔岸的劉文秀忽然笑了,矛尖朝天一挑,帶著親兵撥轉馬頭。
煙塵騰起處,徒留山澗奔流的轟鳴——像是天地在為這支孤軍送行。
……
更南方的一個很小的苗寨裡,王老六正撕了衣襟給王栓子包紮。
王栓子腿上的潰瘡已見白骨,卻還咧嘴笑道:“六叔,我聽見營裡的號角了......”
幾隻禿鷲在他們頭頂盤旋,久久不散。
……
半個月後,大軍到達巴東縣,準備從這裡渡江。
忠貞營和護國軍一進城,隻見街麵空蕩蕩,連隻狗都沒留下。
幾百綠營守軍早卷了細軟跑路,臨走還把江邊能燒的船隻點成了火把,殘桅斷櫓漂在江麵,像一排焦黑的骨頭。
護國軍的先鋒衝到江邊時,隻看見滿江焦黑的船骸隨波晃蕩。
幾個老卒蹲在礁石上罵娘:“狗日的韃子!跑路還放火!”
李來享勒馬江邊,望著滾滾長江直嘬牙花子:“這水寬得能跑馬,拿啥過?”
“砍樹!現造!”
石午陽也有點惱火,一腳踹飛江邊半塊船板。
城裡搜羅出的匠戶不足三十人,老的老,小的小,一問三句咳嗽。
看來這幫韃子不僅燒了船,還帶走了青壯匠戶。
劉魁領著士兵滿山伐木,斧頭劈下去震得虎口發麻。
孫德勝帶人蹲在江灘上拚船板,旱煙杆煙灰掉在桐油裡,嗆得直咳:“將就吧,總比抱木盆強。”
一個月過去,江灘上橫七豎八躺了百來條船。
新砍的木頭還滲著汁水,遠看像片歪扭的墳包。李來享踹了腳船幫,梆梆響:“這玩意兒能渡江?”
十月十七,月亮瘦得像鐮刀。